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100000022

第22章

夫人,还记得吗?有个在米兰旅行的人,他和您交谈时便如同回到了 巴黎,得到莫大的乐趣。倘若您还记得这段往事,那么,今天他为了在您 身边度过那么多美好的夜晚而把他的一部作品奉献给您以表谢意,您就不 会感到惊讶了。他请求您用您的姓氏保护这部作品,正如过去这个姓氏曾 保护了一位深受米兰人喜爱的古代作家[注]的好几个短篇小说。您也有一 个欧也妮[注],已经长得很美,从她那聪颖的微笑可以看出,她从您身上 继承了女性最可贵的禀赋。我相信,这部小说里的欧也妮未能从她可悲的 母亲那儿得到的种种童年幸福,您的欧也妮必定都能得到。您瞧,世人都 说法国人轻浮、健忘,而我却像意大利人那样忠贞不渝,铭记往事。当我 写着欧也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思绪常把我带回到那仿大理石建造的凉 爽客厅,或是维可罗·德·卡比西尼街的小花园,它们曾听到过可爱的欧 也妮的笑声,还有我们俩的争论和我们讲述的故事。如今,您已经离开科 尔索大街,迁居特雷·莫纳斯泰里。您在那儿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只能 想象。在我心目里,您仿佛不再置身于精致的摆设之中(当然,您周围肯 定都是这些精美的东西),而是像卡洛·多尔西、拉斐尔、提香、阿洛里 [注]所画的美人那样,她们显得有些抽象,因为离我们太遥远了。

如果这本书能越过阿尔卑斯山,它将向您证明作者对您的深切感谢和 敬意。

您谦卑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晚上十一点半光景,在圣三会教士新街的一座华丽宅邸里,有两位少妇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客厅四壁张挂着色泽柔和的闪光蓝丝绒壁慢,这是法国纺织工业近几年来的新产品。称得上是真正艺术家的婊糊安装师给门窗配上了和壁幔同一色泽的柔软的开司米帘子。一盏镶着绿松石的银质吊灯。用三根精巧的链子吊着,从天花板中央一个漂亮的圆形花饰正中垂下来。小客厅的所有陈设,直至最细微的地方,都是按同一格调布置的,连天花板也裱着蓝色丝绸,上有一条条折成褶裥的白色开司米长带,如星光般向四处辐射,然后以相等的距离垂在壁慢上,并用珍珠结子扣住。脚下是温暖柔软的比利时地毯,厚得像草坪,亚麻灰的底色,上面织着蓝色花簇。家具全是用红木整料按古时最美的式样雕制,其富丽的色彩与小客厅那种素淡的、在画家看来也许有点过于朦胧的基调互相烘托。椅子和安乐椅的靠背全蒙着绣有蓝花的白丝绸,四周镶着精雕细刻的红木叶丛,看上去就像一幅幅玲珑精致的绘画。窗户两侧有两个多层搁架,上面陈列着无数珍贵的小摆设,全都是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工艺品中的奇葩。宝蓝色的大理石壁炉台面上,摆着奇妙的古萨克森瓷器,表现一些牧羊人手持精美的花束去参加那永远不散的婚礼,这是一种德国风格的中国工艺品。这些瓷器围成一圈,中间是一台白金座钟,用乌银镶嵌着阿拉伯图案。壁炉上方闪耀着一面威尼斯棱边镜,镶在饰有浮雕的乌木镜框里,可能本是某个古老的皇家宅邸之物。两张花几上放着几盆色彩暗淡的奇花异卉,这是温室里培育出的弱不禁风的娇贵者,却又是植物界的珍品。这间小客厅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却又缺乏生气,仿佛在等待出售似的。在这儿,你不会看到反映出主人幸福的那种调皮任性的杂乱无章。然而此时此刻,这儿的一切倒很协调,因为两位少妇正在哭泣。客厅的每件东西都像在忍受着痛苦。宅子的主人名叫费迪南·杜·蒂耶,是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这名字就能说明为什么客厅的陈设如此奢华。而从客厅也可以看出整个宅子的概貌。虽然杜·蒂耶是个弃儿,又是暴发户(天晓得他是怎么发迹的),却在一八三一年娶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小女儿。德·格朗维尔是法国司法界一位知名人士,七月革命后成了贵族院议员。杜·蒂耶出于野心攀了这门亲事,他所花的代价是在婚约上签收了他并未收取的奁产,其数目与许配给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的大小姐的嫁资同样可观。当初,德·格朗维尔家正是因为出了那笔巨额嫁资才得以和德·旺德奈斯家联姻的。这样,贵族给法官造成的损失由银行家弥补了。要是德·旺德奈斯早知道他三年后将成为某个自称为杜·蒂耶[注]的费迪南先生的连襟,那么他也许不会娶他现在的妻子;然而谁能在一八二八年末预料到一八三○年事件[注]给法国的政治形势、财产状况、道德风尚带来的奇怪动乱呢?谁要是当时对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说,在这场社会地位的大变动中他将失掉贵族院议员的桂冠,并说这顶桂冠将戴在他岳父的头上,那么他就会被看成是疯子。

杜·蒂耶太太蜷缩在炉边一张矮椅里,神态专注。她温存地把姐姐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上,不时地亲吻它。她姐姐就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社交界把教名和姓氏连在一起称呼伯爵夫人,以便把她和她的妯娌侯爵夫人区别开来(侯爵夫人原是封丹纳家的小姐,凯嘉鲁埃伯爵的遗孀,非常富有,后来嫁给了前大使夏尔·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半躺在一张半圆形双人沙发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手绢,两眼含着泪水,强忍住的抽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刚才对妹妹倾吐了自己的心事,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只有手足情深的姐妹之间才能做到,而这两姐妹正是相亲相爱的。当今世上,像她们那样奇特地出嫁了的两姐妹,完全可能疏远、隔膜,然而她俩深厚的姐妹之情,为何能在双方丈夫互相蔑视、所属的两个社会集团彼此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保持不变,从未有过裂痕,也从未蒙上阴影呢?历史学家有必要讲一讲其中的缘由。简要介绍一下她们的童年,也许能说明她们现在各自的境遇。

姐妹俩是在巴黎沼泽区一座阴森森的宅邸里长大的,抚养她们成人的母亲是一个思想狭隘、笃信宗教的妇人。她,正如古话所说,怀着重任在身之感,完成了一个母亲对女儿应尽的首要责任。因此,玛丽一安杰莉克和玛丽一欧也妮直到结婚时——老大在二十岁上,老二在十七岁上——还从未走出过母亲严密看管下的家庭圈子。她们从未看过一场戏,巴黎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剧院,母亲对她们的管教和修道院里一样严格。从懂事的年龄起,她俩就一直睡在一间与德·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的卧室相通的房间里,房门整夜开着。每天的时光除了用来梳妆打扮、完成宗教功课以及学习名门闺秀必不可少的课业以外,便是为穷人做些针线活,再就是散步,像英国人在星期天那样一本正经地散步,还不时互相提醒:“走慢点,否则我们就像在玩耍了。”她们所学的知识不超过忏悔师规定的范围,而这些忏悔师都是从最不讲宽容、最严厉的教士中挑选出来的。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在被交给她的丈夫时能像这两姐妹那么纯洁无瑕。她们的母亲把这一点——也确实是很重要的一点——看成是自己尽到了对上帝和世人应尽的义务。两个可怜的姑娘结婚前从未读过一本小说,至于绘画,也只画过一些人像,居维埃[注]会认为这些人像是完全违背人体解剖学的大作,而且在她们笔下,连法尔奈斯的赫丘利[注]也会女性化。一位老处女教她们绘画,一位道貌岸然的修士教语法。法语、历史、地理和女孩儿所需要的一点算术。她们的阅读材料都选自经过批准的书籍,如《传教士书简集》[注],诺埃尔的《文学课本》等,阅读是在晚上以朗诵的方式进行的,而且必须有伯爵夫人的指导神甫在场,惟恐书中碰到一些段落,若不加以明智的讲解,就会引得她们想入非非。

费讷隆的《忒勒玛科斯历险记》[注]在这些人看来是一本危险的书。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相当爱两个女儿,一心要把她们教养成玛丽·阿拉科克[注]那种天使般的人儿。

然而两个姑娘却宁愿要一位德行没有这么高、但却更为和蔼可亲的妈妈。这种教育收到了它的效果:宗教像枷锁一样强加在姐妹俩身上,用严峻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以它的种种仪式使这两颗年轻纯洁却受到罪人待遇的心感到厌倦,它压抑了她们的内心感情,它在她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却并不为她们所爱。玛丽姐妹要么将变成傻瓜,要么渴望独立。结果,她们一旦看到了社会,比较了几种思想,就立刻盼望出嫁。不过她们不知道自己有着动人的姿容和美好的品德。她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天真老实,又怎能认识生活呢?她们既没有抵御灾难的武器,也没有评价幸福的经验,身居牢宠般的家庭,她们只能从自身得到安慰。夜晚悄声的倾诉,或是白天趁母亲走开的片刻交谈的几句话,有时包含了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思想。两人常常避开众人的视线,互相瞥一眼来交流感情,这一瞥真抵得上一首辛酸伤感的诗。仰望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