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尔扎克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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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己定了条规矩,永远只在舞会最热闹的时刻到场;在这个时刻,女人们无法长时间让自己的容貌和穿戴保持鲜艳。这短暂的一刻可以说是舞会的春天。一小时后,当兴奋已过,倦容初露时,一切都枯萎凋零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从来不在一个晚会上一直待到头上的花儿歪斜了,发卷松散了,花边皱了,脸上和大家一样露出无法掩饰的困倦。她不愿像她的情敌们那样让人看到自己脸上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离开舞会时总是和来时一样容光焕发,她就是用这个巧妙的办法保持了“可爱的女人”这个美名。其他女人不无妒羡地窃窃私议,说她晚上有多少个舞会要参加,就准备下多少件不同的首饰。那天晚上,德·沃德勒蒙夫人照例被前呼后拥着步入了客厅,然而,这次她将听凭自己的愿望决定去留。进客厅之前,她在门边停了片刻,用观察的目光将在场的女人扫视了一遍,看看她们的打扮如何,而且确信自己的打扮能使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这位名噪一时的美女似乎是在让大家欣赏她。走在前面为她开路的是德·苏朗日伯爵,他是帝国卫队最勇敢的炮兵上校之一,是皇帝的宠臣。这两个人短暂而出乎意料的结合无疑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几个坐在一边观赏舞会的女人,听见报出德·苏朗日先生和德·沃德勒蒙夫人的名字,都站了起来,有些男人从隔壁其他客厅跑来,纷纷挤在正厅的门边。有一个爱打趣的人(这类人在这种层出不穷的聚会上总是少不了的)看见伯爵夫人和她的骑士走进来,便说:“男人们怀着莫大的好奇注视一个朝三暮四的漂亮女人,女人们怀着同样的好奇端详一个忠于爱情的男人。”德·苏朗日伯爵是个三十二岁左右的青年,他生性刚烈,这在男子身上能产生很多优点,然而他那纤弱的体型和苍白的脸色却不大能使人对他产生好感;他的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在社交场合他沉默寡言,他身上没有任何迹象预示他将是一位有才华的演说家;并将代表右派在复辟王朝的立法会议上大显身手。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是一位高高的、有点过于丰腴的女人,皮肤白得耀眼,总是高傲地昂着她那小小的脑袋,她以可爱的举止引起男人的倾慕,而且从不使任何为她的美貌着迷的人失望。这一对男女一时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当然,他们不会长时间地让人家好奇地观看,他们似乎很清楚,偶然的巧合使他们处于一种尴尬的局面。马夏尔看见他们走过来,连忙跑到一群站在壁炉旁边的男人中间,以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观察德·沃德勒蒙夫人。爱情初期的狂热使他满心妒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人,仿佛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对他说,他引以自傲的成功可能是不牢靠的;然而,伯爵夫人对德·苏朗日先生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表示感谢,一面在德·贡德维尔夫人身旁坐下,一面对德·苏朗日先生做了个手势想把他打发走,这使马夏尔脸上本来因为妒忌而收缩起来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

苏朗日似乎没有理解这位美人的目光,——那目光告诉他,他们俩人都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所以依旧站在德·沃德勒蒙夫人所坐的沙发旁边,见此情景,那位容易冲动的普罗旺斯人又皱了皱蓝眼睛上边的两道黑黑的浓眉,为了显得态度自然,他两手摸摸头上褐色的鬈发,然后,掩饰住使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激动,一面和周围的人聊天,一面严密注视伯爵夫人和德·苏朗日先生的举止神态。他抓住再一次走来和他聊天的蒙柯奈上校的手,但是,因为心中有事,对上校的话却听而不闻。

这时,苏朗日不断以安详的目光,频频注视坐在参议员家大客厅四周的四排女人,欣赏着她们的钻石、红宝石。金色的发束和花枝招展的头部,它们好像给客厅镶上了一道绚丽的花边,那光彩几乎能使烛光、水晶校形灯以及室内的镀金装饰黯然失色。审查官看着情敌那种若无其事的冷静神态,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躁,便走到沃德勒蒙夫人面前向她致意。一见这位普罗旺斯人,苏朗日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就无礼地把头扭向一边。客厅里顿时静下来,人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个个伸长脖颈,脸上露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人人害怕而又期待发生一件丑闻,这种丑闻,有教养的人是竭力不让它发生的。突然,伯爵苍白的脸涨得和他鲜红的衣饰一样红,而且立刻低下头去看脚下的地板,为的是不让人猜出他内心慌乱的原因。一见那个谦卑地坐在烛台下的陌生女子,伯爵便阴郁地从审查官面前走过,躲到一间供打牌的客厅里去了。马夏尔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苏朗日当众给他让位是害怕像一般被取代的情人那样成为笑柄。于是,审查官傲然抬起头,看了看陌生女子,然后从容地在德·沃德勒蒙夫人身边坐下。可是,她讲话时他却心不在焉,竟然没听见这位妖艳的女人用扇子遮住嘴在对他说:“马夏尔,您从我这儿弄走的这个戒指,我请您今晚别戴它。我有我的道理,等会儿走的时候跟您解释。您今晚陪我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

“刚才您为什么挽着上校的手臂?”男爵问。

“我在柱廊下遇到了他,”她回答,“好了,您走吧,都在瞧我们呢。”。

于是,马夏尔又去找胸甲兵上校。这时,蓝衣女人已成了胸甲兵、苏朗日、马夏尔以及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共同关注的目标,但他们关注的动机却大不相同。

两个朋友互相挑战后便结束他们的谈话分手了。审查官快步走到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里,巧妙地把她带到最出色的一个舞蹈组中间。在舞会上女人是容易陶醉的,不仅由于舞蹈本身和舞会的热闹气氛,还由于参加舞会的男人经过一番巧妙的打扮后,和女人一样变得富有魅力。马夏尔以为,趁德·沃德勒蒙夫人正在陶醉之中,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情欣赏那位陌生女人使他神往的姿容。的确,起初他往蓝衣女子那边频频眺望时,逃过了沃德勒蒙夫人那双不安地转来转去的眼睛,可是不久就给当场发现了;如果说,第一次他的心不在焉得到了原谅,那么后来当德·沃德勒蒙夫人问他:“今晚您喜欢我吗?”(这是女人能向男人提出的最有诱惑力的问题了),他竟无礼地默不作声,这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他愈是神情恍惚若有所思,伯爵夫人就愈是追问他,挑逗他。在马夏尔跳舞的时候,上校在三五成群的宾客间走来走去,打听陌生女人的情况。问遍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最不相干的人以后,他决定趁贡德维尔夫人空闲的那一会儿,去向主妇本人打听那位神秘女子的名字。就在这时,他发现在托住烛台的折式柱和正对着折式柱的沙发之间有一个空隙。那一排排椅子本来好像一道道铜墙铁壁,现在跳舞开始,大部分座位都空了,只剩下母亲们和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留守在那里。上校利用这个时机,开始穿过盖着披肩和手帕的椅子“栅栏”,边走边向一个个老太大致意;就这么边走边寒暄,最后来到陌生女子身旁的一个空位上。他在那儿站定下来,竟不怕可能给大烛台上怪兽雕像的爪子或犄角钩住,也顾不得头顶上方有烛火和烛油。这一举动使马夏尔大为不满。上校是个机灵人,他当然不会冒昧地马上招呼坐在他右边的蓝衣女子,而是先对坐在他左边的一位相当难看的贵夫人说:“夫人,这可真是个盛大的舞会呀!

多么豪华!多么热闹!说真的,这儿的女人个个都漂亮!您不跳舞,肯定是故意的。”

上校进行这种平淡无味的谈话,是为了叫坐在他右边的女人开口,她沉默不语,满腹心思,根本不注意他。上校准备好很多句子,每个句子最后都能以“您呢?夫人!”这句话结束,他对这句问话抱有很大希望。然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陌生女人眼里噙着泪水,她的注意力像是完全被德·沃德勒蒙夫人抓住了。

“夫人大概已结过婚了吧?”蒙柯奈终于忍不住问了,声音不大平稳。

“是的,先生。”陌生女子回答。

“那么,夫人,您为什么老待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故意引人注意呢?”

愁容满面的女人忧郁地笑了笑。

“夫人,请赏脸和我跳下一个四组舞,好吗?跳完舞,我是决不会把您送回这个地方的!靠壁炉有一张摇椅空着,请到那儿坐吧!当今世上那么多人都想登上皇帝的宝座,人们痴心梦想的就是皇位,我想您是不会拒绝舞会皇后这个称号的,凭您的美貌,这个称号应该归您。”

“先生,我不跳舞。”

这个女人回答的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令人绝望,上校只得放弃“阵地”。马夏尔猜得出上校最后提了什么要求,也看出上校遭到了拒绝,他得意地微笑了,一面用手抚摸着下巴颏,手指上的那只戒指便闪闪发起光来。

“您笑什么?”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问他。

“我笑这位可怜的上校,刚才他鲁莽行事,碰了个钉子。”

“我已经说过,请您取下这只戒指,”伯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