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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表示了自己的忧虑,都被拉乌尔一一消除了。他很高兴能用俏皮话压低费利克斯在他妻子心目中的威信,他要报复一下。于是他把伯爵描绘成一个思想狭隘。跟不上时代的人,想用复辟王朝的尺度来衡量七月革命,不愿意看到中产阶级的胜利,而中产阶级却是社会的一股力量,一股事实上存在的力量,不管存在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再没有什么贵族老爷可言了,真正出类拔萃的人们的朝代正在到来;拉乌尔不去考虑一个不带偏见的政治家间接提出的公正意见,却炫耀自己,妄自尊大,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然而哪一个女人不是相信情人甚于相信丈夫的呢?伯爵夫人放了心,又过起去年冬天那种生活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偷偷享受爱情的欢乐,暗暗和情人握手。可是,当一个女人所爱的男人怀有某种决心,而且忍受不了束缚时,这种生活可能使她的行为超出限度。幸亏有佛洛丽纳起缓冲作用,拉乌尔的情欲对伯爵夫人还不算危险。再则,拉乌尔还忙于其他重要的事,不能充分享受幸福。不过,要是拿当突然遭到什么不幸,或是遇到新的障碍,或是再也控制不住感情,那么伯爵夫人就会跌进深渊。就在拉乌尔隐约看到伯爵夫人这种心理状态时,杜·蒂耶突然于十二月底向拉乌尔讨债。这位银行阔老板声称手头抬据,给拉乌尔出了个主意,叫他到羊腿子那儿去借这笔钱,半个月就还。羊腿子是个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率放债的高利贷者,凡是经济上窘迫的年轻人都去求这位财神爷。杜·蒂耶说,再过几天,报纸办一月份的续订手续,报社金库里就有钱了,到那时再替他想办法。

另外,他干吗不再写个剧本呢?拿当生性高傲,要尽一切努力还账。杜·蒂耶给羊腿子写了封信让拉乌尔带去,信中要这位放债的按期票上的钱数付给拉乌尔,期票二十天到期。拉乌尔不想一想钱怎么这样轻易到手,反而懊悔没多借一点。出色的思想家往往这样行事,把严重的事当玩笑,他们仿佛把自己的才智留着写作品,在日常事务上不敢使用,惟恐愈用愈少。拉乌尔把上午的事讲给佛洛丽纳和勃龙代听,把羊腿子作了一番全面的描绘:没生火的壁炉,雷韦永的糊壁纸[注],楼梯,声音喑哑的鹿脚形门铃,破旧的擦鞋垫,没有火的炉膛,就像他那没有光的眼睛。两人听了都嘲笑他的这位新“叔叔”;他们既不提防自称没钱的杜·蒂耶,也不提防那么快就拿出钱来的高利贷者,真是异想天开。

“他只要你百分之十五的利,你真该谢谢他才对。”勃龙代说,“他们若是要百分之二十五的利,人们便不再对他们打躬作揖,从百分之五十起,就叫重利盘剥了。要这样的利,就会受到鄙视。”

“受到鄙视?”佛洛丽纳说,“请问,你的朋友里面,谁能以这样的利率借钱给你而不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面孔呢?”

“她说得对,我很高兴,不欠杜·蒂耶一个铜子儿了。”拉乌尔说。”

有些人对所有的问题都能洞若观火,何以在自己的事情上就缺乏洞察力了呢?

也许,一个人的才智不可能面面俱到;也许艺术家往往只顾享受现在,不考虑未来;也许他们太专心观察别人的可笑之处,就看不到别人布下的陷阱;也许他们以为别人不敢愚弄他们。然而,未来很快就成了现在,二十天后,期票被拒绝兑现。佛洛丽纳叫拉乌尔在商务法庭上要求延迟二十五天付款,法庭同意了。拉乌尔研究了自己的处境,叫人拿来报社的账目,发现报社的收入只能应付费用的三分之二,而订户又愈来愈少。这下子伟人变得心事重重、脸色阴沉了,但只是在佛洛丽纳面前,他把真情都对她讲了。佛洛丽纳叫他将以后打算写的剧本一揽子出卖,并且转让他以前所写的戏的全部演出收入。用这个办法,拿当到手了两万法郎,债务减到四万法郎。二月十日,延长的二十五天又到期了,杜·蒂耶不想让拿当在他准备去的选区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准备把另一个选区让给马索尔去竞选大臣),因此,叫羊腿子对拉乌尔加紧逼债。因负债入狱的人是不能当候选人的。眼下,克利希监狱很可能吞掉这位未来的大臣。佛洛丽纳自己也因本身的债务一直在和执达吏打交道,在这紧要关头,她已山穷水尽,像美狄亚一样只剩了然一身[注],因为她的家具已被查封了。踌躇满志的拉乌尔现在听到他那没有根基的新建大厦处处发出崩裂坍塌的轧轧声。他本来就感到无力继续他的宏大事业,要重新开始就更办不到了。他就要葬身在这理想大厦的瓦砾堆里。他对伯爵夫人的爱还能给他的生活带来一点光明,使他脸上有点生气,其实,内心里希望已经死灭了。他一点也不曾怀疑杜·蒂耶,眼睛只看着高利贷者。他在冒风险,而拉斯蒂涅、勃龙代、卢斯托、韦尔努、斐诺、马索尔却不肯开导他。拉斯蒂涅想重新抓权,和纽沁根、杜·蒂耶串通一气。其他人呢,看着自己的同类在垂死挣扎,感到无限快活,因为他曾想控制、驾驭他们。

他们之中任何人也不向佛洛丽纳提醒一句,反而在她面前吹嘘拉乌尔说:“天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他会脱离困境的!一切都会好的!”

“昨天我们搞到两个订户,”勃龙代一本正经地说,“拉乌尔就要当议员了,预算一表决,解散议会的法令就会公布出来。”

拿当已在商务法庭被控,再也借不到钱了。佛洛丽纳的财产被查封,只能指望某个傻瓜爱上她,可惜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巧事,正好碰上这么个人。拿当的朋友都是无钱又无势的,他一被逮捕,政治上高升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更不幸的是,他预支了钱的大批活儿必须完成。他就要滚进贫困的无底深渊了。面对这危险的前景,他丧失了胆量。德·旺德奈斯夫人还会爱他吗?她会远远地避开他吗?女人只是在对一个男人已经以身心相许时,才会和他一道走向深渊,而他和伯爵夫人之间却没有神秘的肉体关系把两人连结在一起。即便伯爵夫人随他远走国外,她也成了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他反倒多了个累赘。于是他想到自杀。像他这种才智属二流而自视甚高的人,往往会把自杀作为利剑,来斩断这解不开的绳结。他已经济身于上流社会,并且曾经想主宰它,现在却要在它面前一落千丈?让伯爵夫人留在这个社会里受人崇拜,而自己重新变成一个满腿泥巴的步兵小卒子?不,他想都不愿意想。自杀的念头来到诗人居住的空中楼阁门口,他已经听见了它的脚步声。不过,在走投无路之时,拿当还存着侥幸心理,要挨到最后一刻才自杀。在法庭送达判决书、支付催告和通知民事拘禁的那几天,拉乌尔走到哪儿,都忍不住带着一副冰冷而又阴森的神情,善于观察的人在决心自杀或正考虑如何自杀的人脸上,都能看到这副神情。死的念头使他们的前额罩上了阴霸,他们的微笑带有某种不祥的意味,他们的动作是庄严的。这些不幸的人好像要把金色的生活之果连皮都吃尽。他们神思恍惚,目光时刻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耳朵倾听着自己的丧钟声在空中回荡。一天晚上,玛丽在杜德莱勋爵夫人家看到了这些可怕的征兆:大家都在客厅谈天,拉乌尔却独自坐在小客厅一张沙发上;伯爵夫人来到门口,他头也不抬,既没听到玛丽的呼吸声,也没听到她绸裙的窸窣声;眼睛定定地盯着地毯上一个图案,目光因痛苦而变得呆滞。他正在想,宁愿死也不能让权弃位。不是所有的人在失掉权力后还能享有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享受的那种待遇的。再则,当时巴黎自杀之风很盛。这不正是不信神的社会的结局吗?拉乌尔已决心一死了之。希望越大,失望得越惨。而拉乌尔的绝望只能把他引向坟墓。

“你怎么啦?”玛丽轻轻跑到他身边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

情侣之间有一种说没什么的语气,它意味着完全相反的意思。玛丽耸耸肩说: “真是个小孩子!你肯定遇到什么不幸了。”

“不,没有。”他说,“再说,要是我有什么,你总会很快知道的,玛丽,”

他又深情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用权威的语气问。

“你想知道真情吗?”

玛丽点了点头。

“我在想你,我对自己说,很多男人要是处在我的地位,都会希望得到毫无保留的爱,我得到了,是吗?”

“是的,”她说。

“可是,”他接着说,一面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过去,在她前额上吻了一下,也不管可能被别人撞见,“我没给你留下任何污点和悔恨。我完全可以把你带进深渊,然而我让你留在深渊边缘,保持着你的光彩和贞洁。不过,有一个想法老纠缠着我。”

“什么想法?”

“你会瞧不起我的。”

玛丽嫣然一笑。

“会的。你永远不会相信我对你的爱是圣洁的,而且别人也会玷污我的感情,我知道。女人们无法想象,我们身在污泥中,眼睛却望着天上,赤诚专一地膜拜一个纯洁高尚的女人,她们怀疑这种神圣的爱。她们无法理解,才智高超、情感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