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赏梅花侠概诗才并见 舞宝剑鬼谋蝎计前来 (2)
吟罢,连赞道:“好诗!可惜小弟俗士,不能与兄唱和。”说罢,满满的斟一大杯,递与云生道:“兄既不负梅花,梅花岂肯负兄乎?千杯不多,一杯非少,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云生大笑道:“非兄不能为梅花做主人,非梅花不能使小弟开怀快饮。”说罢,举杯一饮而荆也就斟一大杯,递与万生道:“请兄代梅花饮了。”两个大笑一回。此时万生已有酒意,立起身来,道:“吾兄诗兴既阑,小弟久已技痒了。”云生也就立起身来,道:“也该轮着兄了。”便叫松风收拾过了酒肴。万生脱去外面衣服,轻轻把宝剑提在手,从从容容的舞将起来。那些看梅花的,见有人舞剑,都走拢来观看。是方才这伙饮酒的也来挤在一处。
此时万生渐渐的舞出手段来了,但见那:光飞耀眼,神色摇空,剑助人威,人随剑转。慢一回,紧一回,仿佛似神龙出海;横一架,直一架,依稀的猛虎奔林。耳根边只听得呼飕飕,如万里风涛从天下;眼睛里看见一闪一闪,如千条电影盖地来。纷纷乱舞梨花,点点横飘瑞雪。左盘右旋,一步一步紧一步,分明手掣金蛇;前开后合,去来去来复去来,端的身翻银海。人撒手,瀑布飞泉,一片天衣无缝,猛回身,催云急雨,千林紫雾消痕。真个丰城宝剑冲霄汉,飞入延津水底神。
那万生舞罢了,轻轻放在匣里,神色自若。那些看的人没一个不喝采。云生也大叫道:“神乎技矣!”万生答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这些看完的人也都去了。偏是那方巾阔服同了两个人的,站着不去,一眼注定这把宝剑,欲得讨来看看,又不好开口。转是万生见得他意思,举手与他拱一拱,道:“尊兄可是要看这把宝剑么?”这人道:“不敢。”万生道:“要看何妨?”遂向匣中取出来,递与他看。他就拿在手中,看了两看,也不则声,还了万生,手也不拱,去了。云生便道:“这个人分明是纨裤子弟,一定是目不识丁的。不然,怎么这等不韵?”万生道:“不要睬他。小弟舞的渴了,与兄再饮一杯,何如?”云生道:“小弟亦有此意。”忙叫松风摆列起来,直饮到傍晚方回。
你道那方巾阔服的是哪个?原来是洛阳县有名的泼皮公子,姓白名贲,号无文,父亲现任都宪。他专一使势作威,奸淫不法。且喜腹无墨汁,目无只字。那两个帮闲,一个叫做符良星,一个叫做尤其显。两个在外招风生事,助纣为虐,衙门蠹役个个串通。那白公子自从看了剑回来,对尤其显道:“老尤,那把剑真个好得紧,你可替我打听,看是什么人家的,弄得到手方妙。”尤其显道:“小人已打听在肚里。那一个做诗的,是已故云侍郎的乃郎;这个舞剑的,是万教官之子,这把剑倒是那小云的,大爷要他也不难,明日拚得个名帖,拜他一拜,他少不得要来答拜。大爷留他便饭一顿,慢慢的待我去问他,肯卖不肯卖,大爷这样威势,况他又是已故穷乡宦的儿子,自然一力奉承,不要说用价买他,或者竟送来也不可知。”公子道:“有理、有理。”
次日,叫小厮拿了名帖,就叫尤其显陪去。这日云生正在那里揩抹这宝剑,忽见赤心手里拿着帖子,气喘喘的走来报道:“外面有个什么白公子来拜相公。”云生叫松风一边把剑收了,一边接过帖子来看,上写道:年家眷弟白贲拜云生只得出来接见,已晓得是那日看舞剑的人。相见叙坐,那人问了姓名,云生未及开谈,先是尤其显打一拱道:“此位是现任都宪白爷的大公子。久慕云相公高才,今日特地拜望。”云生道:“未获识荆,何劳枉顾。”白公子说道:“正要慢慢请教,幸勿见外。”尤其显道:“我们白大爷虽然富贵,倒是肯虚心的。记得前日看梅花时,云相公做得好诗,大爷至今称赞。”话犹未了,松风送上茶来。说些闲话,并不提起剑事。茶罢,即便告别。
云生思想道:“他与吾从不认识,那一日看梅,又不曾交谈,为何今日特来拜我?看他并无斯文气象,想是个为名不为实的。”正在猜疑之际,恰好万颀公走到,早已看见桌上帖儿,便问道:“云兄几时有这姓白的贵相知?”云生道:“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前日看剑的那人,却是都宪白公的乃郎,小弟从不认识,不知为何特来望我。”正在这里解说不出,万生道:“毕竟是慕吾兄才学而来的了。”云生道:“我看那人全无斯文气象,怎好与他往来?”万生道:“古云礼无不答,兄的意思无非不欲亲近他威势,然而他既先来,不去答他,是因噎而废餐了,怎么使得?”云生道:“所见有理。”
于是隔了两日,也写着一个年家单帖,叫松风跟去回拜。
且说那白公子正叫那尤其显在门外舒头探脑张望,一见云生,连忙进报白公子。不等传帖,早已整衣出迎。相见寒暄,不消说了。此时符良星见在坐,通了名姓,饮罢茶,云生就要告别,白公子道:“难得云兄赐顾,且请宽坐,还要请教。”尤、符两个也说道:“白大爷最是好客,他志同道合的就是刎颈之交。今日是慕云相公高才,特地虚心求教,云相公怎么匆匆的要去?”云生只得又坐下了。
不一时,只见里面掇出肴馔来。云生看见,坚意要别,怎当他三个人拖住,死也不放。白公子道:“相知便饭,何必这等作色,想是嫌小弟愚陋,不足与谈的了。”云生见他抵死相留,只得勉强坐下。逊谢几句,然后坐席。只见那尤、符两个满口之乎者也,不是奉承白公子,就来假恭敬云生。饮了数巡,符良星便问道:“那日小庾岭梅花树下舞剑这位必定贵相知了!”云生答道:“正是敝相知。”符良星道:“一发舞得洒脱得紧,真正是一剑才人。”那老尤就接口道:“莫要说剑舞得好,只这把剑,洛阳县也寻不出,就是白大爷这样人家,怕也不能够有。闻说倒是云相公的,可是真么?”云生道:“是家父手泽,是所珍爱的。”符良星道:“这样宝剑,不知价值多少?”云生见他两个只管剑长剑短,早已会意,便正色道:“肯卖的一金也易,不肯卖的万金也难,哪里定得什么价钱?”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告别。白公子见此话不投机,也不十分相留,送出门,一拱而别。
白公子转来对两个说道:“才听小云口气,不象个肯卖的,怎么处?”尤、符两个本意要帮衬买他的,讨公子之好,被云生一句截住,一场扫兴。尤其显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只要拼得二百金,便弄得到手。”白公子忙问道:“你有什么好计?”老尤道:“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妇作乱,各府州县严行保甲,只消趁此机会,动一张匿名状子,说他窝藏主剑,与妖妇通谋;公子再叮嘱县官,衙门使些银子,结果小云的性命,有何难哉?那时斩草除根,这宝剑怕不到手?”公子连称:“好计!好计!”随即捏写一状,拿出二百两银子,付与老尤,叫他快去行事。正是:此风顿起千层浪,迷雾俄遮万里天。
老尤出来,对符良星道:“老符,你衙门惯熟,把这张状子托一个人,与他一百两银子,要包成这件事。“这一百两,我和你分。”符良星满脸堆笑道:“妙不可言。既如此,快拿银子来,我有一个相知,叫做利士图,是衙门积蠹,去央他,自然妥当的。”老尤便把银兑起来,交付了一百两,其余一百两又分四十两与他。老符道:“这二十两呢?”尤其显道:“且听出或要杂项使用,难道又分出来不成?”老符道:“有理有理。”即便拿了银子,去寻利士图,与他说了这事。衙门里人见了雪白的银子,似苍蝇见血,满口应承,只说事成之后,要在公子面前帮衬帮衬。老符道:“这个自然,只是就要见功为妙。”各去行事不题。
且说云生自从来拜之后,便与万生说如此事,以为可笑。万生道:“小弟打听此人,原是一个刻薄子弟,此后还要提防他几分。”云生深以为然。
万生是个有心的人,时时代云生打听。一日从县前走过,只见背后一人叫道:“万表弟,这几时怎不到愚表兄家里走走?”万生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利士图。原来两个是姑表亲,利士图为人不端,所以不大往来。这日偶然相会,只得叙了几句久别的话。一定要留万生到家,万生被他强不过,只得随他到了家中。忙叫小厮沽酒买菜。不一时安排齐整,两个对酌,万生问道表兄向来生意好么?”士图道:“承表弟垂问,能托赖洪福,粗足度日,只是财来财去,一向不济,今日有一桩事,倒也有些滋味,只是害了一个好人。”万生便问何等样人并何等样事,士图哪里肯说,被万生盘问不过,只得做个哑谜,道:“为头的都是乡宦子弟,一个是父亲现任宪司,一个是故宦的儿子,闻他是个穷秀才,为一件没要紧东西,把泼天大事要他承当,只怕这个穷秀才这两日在那里头痛哩!”万生一闻此言,明知是白公子陷害云生,便道:“表弟方才约一朋友说话,这时候在那里等了。”坚意要别。
出得门,急忙到云生家里。云生见万生走来,举止失常,忙问道:“万兄今日为何这等慌张?”万生道:“云兄,不好了,你的祸事到了!”云生也吃一惊,道:“小弟因守□羹,闭门久矣,有何祸事?”万生便把撞见利士图,所说的话述了一遍。此时赤心,松风都听见了,无不骇愕。转是云生道:“小弟暗室无亏,衾影不愧,纵有青蝇,恐难玷无瑕之璧。惟道捕风捉影可以屈陷平人头上,此公岂无报应!”万生道:“兄所言未为不是。但此人爪牙颇多,更兼炎炎之势,谁不逢迎?欲加兄罪,何患无辞?弟为兄计,莫若更姓改名,游学他方,令先尊门生故吏,未尝乏人,偶或邀天之幸,获拔泥途,则大屈必成大伸。你若执意迟疑,祸患临身,噬脐何及?还要三思。”
云生尚犹豫不决,到是赤心含泪道:“先老爷弃世之后,只有相公一点骨血,倘或遭人陷害,先老爷、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万相公所言句句有理,只当游学他方,异日东归故乡,出这口气,未为不可。相公不要执迷。”云生被他两个说得厉害,也着了急,道:“非是小弟执迷,只是抛离先人坟墓,于心未忍。”万生道:“事已急迫,须从权为妙。”赤心道:“先老爷坟墓老奴自会看管,不要相公掛心。今日速办行装,省得临时不及。”
万生连忙叫赤心备办行装,自己往家中收入几两银子,送与云生。云生就将剑匣递与万生道:“这剑原是英雄一物,岂肯为恶人点污?今送与兄,聊表一时分袂之情。”言罢,呜呜哭将起来。万生也不觉泪如雨下,道:“行不宜迟,倘被奸人得知,忽生不测。”云生只得拜别父灵,又与万生拜别,吩咐了赤心几句。赤心也叮咛了云生路上风霜保重话,并他日荣归故里之情。松风背了行李,主仆二人一齐出门。此一去,有分教:山头日月,楼上生风。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