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契约 (4)
“Wait a minute！”绛仙打手势阻止狐狸，“不要跟我喊这些口号，现在失业工人那么多，我跟你工人是平等的，你可以选择我，我也可以选择你。我可以不要你，但你不可以不要我！所以说平等，你工人能真的跟我平等吗？”
“你说得对！”狐狸断然地说，“这就是法律上的形式正义和实质正义相脱节。也正如行政权对公民权一样，工人与公司之间的权利和义务也需要衡平！法律在这个问题上同样要遵循抗拒强权，保护弱者的法律精神。”
“这个……岂不是大锅饭？”蚂蚁有点踌躇。
“公平不是大锅饭，大锅饭没有公平！”狐狸说，“应当知道，我在这里向你们所讲述的，正是现代的法治理念。这些思想和法则并不是我的原创。我只是拷贝了别人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在当今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度占据着统治地位。”
“在法学方面，很遗憾我没有在经济方面那样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就法学基本原理而言，时至今日已经相当成熟，所需要改进的不过是具体环境下的具体应用而已。但就毫无创见地普及这种思想来说，却让我们更真实地了解到了西方所推崇的平等、自由和民主的原貌和精髓。”
“当然这些原则我们今天也已经进行了大量的汲取。我们的绝大多数民事、经济方面的法律就是参照西方而制定的，有时是参照大陆法系，有时是参照英美法系。”
“举个衡平的最简单的例子。大家知道，劳动法规定，公司雇工时，首先应该和雇工签订劳动合同，然后在合同中约定试用时间，最长不超过六个月。”
“这里顺便说一个法律常识，作为员工，签订劳动合同不是在试用期满后再签，先签合同，然后才有试用期。‘试用期'这个概念往往容易被一般人所误解。”
“试用期内，公司和员工彼此的权利和义务是怎么样的呢？”
“按照一般的理解，在试用期，员工可以选择随时离开公司，而不承担违约责任；而公司也有权利随时不要员工而不承担违约责任。大家以为，这个就说明了公司和员工双方的权利义务是平等的，完全公正的。”
“但是法律并不认为这样是公正的。法律认为这不过是形式正义，却不是实质正义。因为显然在这样的规则下，员工是处于不利地位。”
“所以即便在王国，劳动法对这个权利和义务的规定也是不对等的。对于员工，劳动法规定，在试用期内，员工可以随时通知用人单位解除劳动合同；对于公司，劳动法规定，要‘证明不符合录取条件'，公司才能解除合同。”
“法律的语言是一字千金，金口玉言。一般人不会去注意到这种表述上的微小差异，竟然意味着实质上的巨大不同。”
“对于一般人而言，不大会理解‘证明不符合录取条件'这句话的法律意义，也许仅仅把他当作是一句形式和口号。然而法律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严格的推敲，后面都有着严格的标准。‘证明不符合录取条件'，公司就必须承担举证责任，并且出具招聘时对招聘要求的书面文件，这个书面文件不得是招聘后才修改或制定的，也不得是虽然招聘前制定，但未让员工及时知道的。仅仅以员工能力不足为借口法律不会承认，必须举证员工具有过错行为，譬如违反合同规定，或者不符合国家用工法令。”
“而根据前面的法律规定，员工在试用期主动提出解除合同的，随时随地都可以，而且不需要说明任何理由。”
“法律要衡平，以取得实质正义。但是这种衡平是明确的，可以执行的，衡平绝对不是搞和稀泥。”
“我举的案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要从案例中读出一种信息：法律对于正义的诉求！”
浮士德终于转过头来了：“你跟他们说这些干什么呢？”他的声音很低，“你以为他们真的愿意听么？”
狐狸一时语塞。
“像你这样，我已经讲了千年。”他仰头望着夜空，继续缓缓地说。
“最后，我发现无论你朝哪个方向走去，都是走向同一个归宿。”
“既然如此，我便不愿张口。”
他又沉默了。
狐狸看着他，不知该怎么说。许久，他嚅嗫地说：“那么说……你已经决定放弃？”
“那么你和梅非斯特的赌约……”
“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浮士德朝狐狸看了一眼。其实说实话，他已经有点喜欢面前这个年轻人，热情，理想主义，而且对很多东西懂得的确比较多，很有点像他当年的影子。
“从我的观察，你为了解世间的道理花了极大的工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浮士德反问。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狐狸猝不及防，因为从来都是别人对他的博学赞赏不已，却不曾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他静了静心，在努力地整理自己的思绪，“也许……你知道，我一直想建造一座只有在人类的梦想中才能存在的黄金花园……我希望能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这样，我就不得不去学习几何、化学、物理……”
其实狐狸此时心里想到的是那个阿特浪基达的奴隶工程师。
所有的理由都是假的，都是借口。
只是无法忘记映照工程师沉思面庞的那瑟瑟之火。
而这个理由太simple，甚至根本不足以成为理由，说出来简直让人笑话。所以狐狸没有好意思说，他以前也从未向任何人说过。
“你说的黄金花园我是知道的。但是几千年前他已经沉入大洋之底。”浮士德没有任何表情，好比在叙述一件昨天的琐碎事情，“从此他就只能存在于人类的梦幻之中。”
“但是据我所知，有一个奴隶工程师活下来了。”狐狸一直记着小猪跟他说的话。
浮士德摇了摇头：“你不了解。”
浮士德顿了顿，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知道当时长老为什么要对工程师这么好吗？”
“这个……”狐狸犹豫了，“谁都不可能不对他好的，”狐狸心里想，“他是那么聪明，睿智，善良的一个年轻人。”
浮士德淡淡地笑了：“因为长老决定让工程师去承受一件最痛苦，甚至可能把他的意志彻底摧垮的任务。”
“长老决定把长老之位传给工程师。”
“咦？”绛仙和狐狸都大出意外。绛仙忍不住说：“Ft，这是一件喜事，要是我乐都来不及，怎么是一件最痛苦，还居然要摧垮人的东东呢？”
“就在地震发生的前夕，祭司们已经惊恐地观察到天空的星座移位，一切全乱了套。急忙跑来报告长老。”
浮士德的面容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有些苍白，他在字斟句酌，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些什么。
手执青铜武器的武士四处奔跑，人群尖叫着像潮水一般从这里涌向那里，祭司们来到长老的宫殿面前长跪不起，祈求长老向人们传达上天的旨意。
浮士德轻轻地叹了口气。
宫殿的大门终于缓缓地打开，长老出现了。他对祭司们说：“星辰是永恒的，移动的是大地。” 就像小猪对狐狸说过的一样。
他叹了口气，在心中。但他的面容还是那么肃穆。在他的威仪面前，即便是国王，也得保持一种敬畏之心。
他向众人说：“你们回去吧。”他的声音平缓而慈祥，这给了心神不定的祭司们一点安慰。
然后大门缓缓地合上。
在密室，四周的青铜油灯不断蹿起一尺多高的火焰。工程师跪在长老面前，他的心情激动而虔诚。
长老传授仪式正在进行。从此以后，工程师将替代长老，直接传达万能神的旨意。
想到终于能和伟大、睿智无所不能的神直接对话，工程师的周身都激动地在发抖，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以致他的生命。
“现在，我将传授你关于神的最高机密。”
长老枯涸的手抚摩着工程师的头顶，就像一位慈爱的父亲在抚慰一个孩子的心灵。
工程师周身的血液陡然加速，他感到呼吸都是那么急促，以至于他低头答应时，说话的声音微弱而遥远，仿佛不是他自己发出的。
浮士德在讲述着这一切。每个细节，一声叹息，一个微笑，每个说话的声音。其实，他甚至能说出后花园中的那棵含羞草，只用手轻轻一碰，便如何蜷起自己的叶子；当然还有另一种草，很小，毛茸茸的叶子，但只要用手轻轻碰过，便立即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每个人都会轻轻地叹息的。狐狸想，如果他知道得太多。
狐狸、绛仙和蚂蚁都静静地望着浮士德。
“关于神的最高机密，”长老缓缓地说，“就是……什么都没有！”
工程师仿佛听到一声炸雷。
他脸色苍白，抬起头艰难地说：“你是说……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假的？无所不能的众人之父……”
长老望着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工程师觉得一阵眩晕，脑袋中一片空白。他已经没有力量让自己站起来。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你来到花丛之尽头，看到的是一片沙漠；当你登上高山之巅，夜幕却开始降临。
一阵山风吹过，松林簌簌作响。靛青色的石头上，一人多高的茅草叶子在风中飞快地打着转儿。
静静地坐在这山崖之上，身边是沁水漫流过的青苔，从石缝里滴答地滴下来，总是不紧不慢，看不到光阴的移动。
水是冰凉的，冷得沁人。
这就是工程师的感觉。
在深沉的夜，他独自坐在巨大的山崖上，四面的大山把他环抱。
他把头轻轻地转过去，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水。
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在人群向腾起的朝阳狂热欢呼之际，他将独自一人面对寂寞和虚无。
即便人多时刻。
长老慈祥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的反应一点都不出他的意料。坦率地说，如果他不是这样的反应，那长老就认错了人。
命运挑选的人都是这样。譬如后来被挑选的法国那个拿破仑也是如此。
权力和财富是非常重要，但这只是手段。如果这能使得你欣喜若狂，那么显然你就很肤浅。
大地震动了一下，密室中青铜器皿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高大的宫殿在晃动。
工程师站了起来。
“我扶你出去。”他伸出手，朝老人亲切地说。
长老摇了摇头：“没有关系，我还有使命要完成。”
长老用力地在青铜的书籍上镌刻着记录。
“这里要沉入海底了，”工程师的额头冒出密密的汗珠，“已经能听到海啸的声音。”
“人们都会死去！”
长老边写边回答道：“人们将会死去，而人类将永存。”
工程师不解地看着长老。
一道裂缝撕破了宫殿，大地在长老和工程师面前分开。就像工程师和公主被裂缝分开一样，工程师看着在大地的另一半的长老，淹没在腾起的灰尘中间。
浮士德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他轻轻地把头转过去。
“其实不需要理由的，”他轻轻地说，“你刚才问我的理由，我说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
先生。
就像闪电从天空划过，
我的眼睛就不能不闭上。
他是闪电，
我看见了。
狐狸感到困惑。
“你是那个工程师？”狐狸从来没有听说过浮士德有这么一段经历。
“我不是他。”浮士德说。
“但是你知道，”他继续说道，
“有些人，就在你身边，但是你们其实却彼此相隔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好比他在大洋的这一头，而你在大洋的另一头；或者更形象地说，他生活在现在，而你来自未来。”
“Nod,”绛仙点头，“相隔最远的是人心。”
“而有些人，你们相隔了几个世纪，但是还能够感受到彼此脉搏的跳动。甚至他的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一个语气，你们随时随地都在交流。”
“我没有见过工程师。我只不过能不时地感受到他，随着时光的推移，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
工程师走到门前，银色的月光普照着大地。浓郁的夜来香枝条在墙壁上投下憧憧的影子，极像淡墨水彩。风吹过，墙壁上的影子便轻轻颤动，如梦如烟。
不知为什么，兴许是这些花太小，小得可爱。有很多东西平时都是忽略过去了，只有你有空闲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一棵小草，一朵小花，看着他们在风中颤动，你才会突然有另一种莫名的感觉。这么小的东西，却有着生命，会生长，能繁衍。他会思想吗？像人类一样吗？
绛仙想笑，于是她就笑了。
就像年轻的工程师。在深沉的夜中，他凝望着闪烁跳动的火苗。
周围开始聚集一些原始的野人，可以算是这片新大陆的土著了。他们有点害怕火苗，但又忍不住好奇。他们哆哆嗦嗦地围成一圈儿在工程师周围。
“他是谁？他要来干什么？……”
乡村的夜空像被清水洗过一样。即便在明月浩瀚的晚上，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雾带一样的银河，头顶明亮闪烁的漫天群星。
今夜星光如此灿烂。
多年以后，还能记起今夜星辰吗？
狐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心里把这星光与小羊那儿的灯光比较。水晶宫一般的万国建筑群，晶莹剔透；璀璨江面上来回扫移直射夜空的探照灯光，如梦如幻，惊魂夺魄。
工程师也想起了他那黄金、白银、珍珠和玛瑙雕铸而成的黄金花园。恢弘的气势中夹杂着青铜器皿的碰撞声，月桂树下人们纵情放肆的笑声，士兵们匆匆而过的脚步声……
但这一切，怎能及上今夜星辰？
闪着漫天群星的巨大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