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长歌一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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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歌一阙(于佳)

前言 女人天下

“女人天下”系列是“骆家女人”系列的番外。骆家那几个女人的故事,不知道诸位是否看过。没看过?看个简介,混个眼熟吧!

天下是男人的,骆家是女人的。

贤惠如骆家三媳妇——

一手挑了骆家的担子,努力做到日进斗金;

两手揽下几位爷们在外头惹的烂摊子,要的就是光耀门楣;

顺道替自家相公四处寻访美人,就连儿子都过继好了。

有她在,骆家万事无忧。

智慧如骆家六小嫂——

一身白衣,诸事不理。

擅长的是攻心之术,着手的是治国之道。

她懒则懒已,一出手便是改朝换代、风云变色的大事。

光辉如骆家老大——

四处漂泊,天下为家,

原来,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只是为了了却心头一片情。

一杯竹酒敬朝晖,她活得比谁都自在。

当中那个一身白衣却贵为革嫫女主的斜日实在个性得很。“女人天下”系列便是打她的故事里延伸出去,头一个故事《长歌一阙》便说了斜日成为白衣的始末,当然她不会是女主角,故事的中心另有其人。

而后便有了这个系列的另一本《姑娘九斤半》。

从“骆家女人”到“女人天下”系列,这套书里说了太多显赫的女人,偶尔也来个稍稍平庸点的女猪,让大家换换口味。可偶更垂青这本书里的男猪——二闲王。

当初看《雍正王朝》的时候,我就曾放下大话:如果我身为康熙的儿子,绝对不争夺帝位,我会甘心当个安逸的王爷,因为这才是长久快乐的生存法则。打一开始登场,二闲王就是个笨蛋,一个懂得活得快乐的笨蛋。

自“骆家女人”系列起就遗留下许多王宫中的秘事,从《空竹花开》、《懒婆娘》、《骆家舫游》,到《长歌一阙》、《姑娘九斤半》,乌泱泱写了五个故事,到此也该对那些遗留下的问题有个交代了,所以《姑娘九斤半》中特别收录了两个番外《拂景》、《斜阳正正好》,大家莫要错过哦!

闲话到此,来看书吧!

开篇 举杯邀魂

斜日初年,十月初三,诸事不宜,切忌出行。

月冷星移,斜阳女主紫袍披身。注视着身下的阴影,她听到宫人走近身前。

“女主,罢月殿下请您移步至她殿中。”

斜日点点头,只是不语。身为宫人的九斤半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俯首等待。良久,斜日抬步向罢月的殿阁行去,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影子,却不凌乱。

罢月所居大殿已近在眼前,斜日女主忽然转身对侍候左右的宫人九斤半道:“你回去吧,今夜不用你伺候。”

“女主……”

宫人九斤半想说些什么,到底被女主不容置疑的目光折了回去,顺从地退回斜阳殿等着。

斜日女主漫步而行,罢月殿下早已等候在大殿正宫,听宫人回报斜日女主已到,她忙不迭地走出正宫,一张笑脸迎上前去,“姐姐,你让妹妹等得心都急了。”

斜日甩开过于宽大的紫袍,顺势甩开了她沾上来的手臂。望着桌上丰富的酒菜,主人未动,她这个客倒是不客气地率先落了座。

微皱了皱鼻,斜日淡笑,月色撩上嘴角,却是冷的,“你今儿备的是梅子酒啊!”

“我记得姐姐爱喝这酸酒,打秋儿起便叫人早早备下了。”

“难为你想得周全。”

斜日端起杯,就近处嗅了嗅,凑到嘴边却未启唇。罢月的眼神跟着斜日几起几落,全跟着她手中那盏杯上。

到底……到底还是放下了。

罢月以为哪里出了错,“怎么?这酒滋味不对?”

斜日忙摇首,笑道:“哦!那倒不是,只是想起些事来。”她回头问身后随行而来的宫人拂景,“遣风呢?我怎么好像一连几日不见他了?”

宫人拂景答说:“遣风几天前出宫办事去了,临走前并未留话。”

也就是说不知道遣风去了哪里——斜日没再追问,偏过头忽瞧见罢月目光炯炯,正专注地瞅着回话的宫人。

斜日静静地等着,等着罢月缓过神来,等着罢月走出自己拴了数年的心结。

手指搭在桌上,“答答”地敲着响。罢月猛地一惊,打起精神笑对斜日,“姐姐,怎么不动筷子呢?王兄去了这些时日,您里里外外忙了这么些日子,吃过几顿安生饭?今天就算妹妹替革嫫子民请姐姐吃顿安生饭。”

“姐姐我好大的面子啊!竟让妹妹替这天下人来请我吃饭,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斜日盘拨着紫袍上绣着的金线银丝,没拿正眼瞧罢月,这倒避开了她们彼此间此刻的尴尬—

她斜日不要这天大的面子,她罢月也代替不了这天下。

她的野心,她早已看穿看透。再演下去,便是她们姐妹间的悲哀了。

还是那杯梅子酒,斜日一手端起并不急着喝,反倒直视着罢月问道:“你要我喝这杯酒?”

这话问得罢月诧异,她匆忙以笑容掩饰泄露的神情,“姐姐爱喝这口酸酒,所以妹妹才……若不然……”

“我只问你是否要我喝下这杯酒?”

她抬眼,目光清澈见底,所见之处容不得半点混沌。她望过罢月身后一卷珠帘,珠光宝气的背后空无一人,她却似见到她所熟悉并为之失望的诸位。

“你们……当真要我喝下这杯酸酒?”

她用了“你们”,罢月与珠帘深处遁藏的某人皆为之一怔——莫非斜日早已察觉到什么?

不!罢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揣测,若斜日当真知道她们的事,断不会只身来赴这场宴,更不会端起这杯酒。可她这话问得又令人生疑。

罢月兀自端起杯,静观局面转变。

“姐姐,来!妹妹敬你!”

罢月一口饮尽杯中物,斜日深沉地望了她一眼,终于将手中捂得温热的酸酒倒进了口中,滚过喉终究入了腹。

这是她的选择,这也是她们的选择。

结果,由不得人,怨不得天!

她倒下了,在酒入愁肠的那一刻。今生,她再不识愁滋味。

罢月伫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看着一身紫袍的姐姐倒在冰冷的正宫红毯之上。她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抚过姐姐的眉眼唇鼻,抚过她曾熟悉的每个表情,也抚过现今这个陌生的自己。

她,毒杀亲姐,只为心中那一念。

“你……后悔了?”

身后忽传出女人的声音,罢月隐去脸上残存的哀恸,直起身的时候嘴角已挂上冷漠,“在这座宫殿里,从来就没有‘后悔’二字。正殿上那些大臣们斗得你死我活,各个跟乌眼鸡似的,他们是为了权力,为了成为人上人,为了活得更好。我们这些人关在这座宫中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不是为了旁的,只是为了在这座宫殿中活下去,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我说得对吗,王嫂?”

她的王嫂,已故王兄的妻子——素萦王后,她同样也是斜日的王嫂。在罢月敬斜日那杯酸酒时,她就站在那卷珠帘的深处,斜日看不到的角落。

“交给你了,她不能死在这宫中。”罢月将这后续事宜托付给了王后素萦。按照计划,这杀主夺权的阴谋总不能她一个人全担了,“毒酒她已喝下,再过几个时辰她便会气绝,至于让她死在哪里,王嫂你做主吧!”

她的冷,她的狠,素萦王后看在眼底。命人以白布裹起地上的紫袍女主,这后事她早已有了计较。

临走前素萦王后转身望向桌前的女人,“她到底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姐,你怎么狠得下这条心肠?”

“是啊!我怎么狠得下这条心肠?”

罢月拿起酒壶,一个劲地往喉中灌酒。毒擦在斜日用的杯子上,她爱喝的梅子酒很是干醇。酒去了大半,罢月猛地记起她们姐妹间爱喝梅子酒的那个人……从来不是斜日。

爱那个人的,也从来都不是斜日。

素萦王后离开后不久,罢月便招呼人随她出宫,她正要启程,一抬眼瞧见身侧的青衣宫人。

“今儿你怎么在我这儿当值,景姨?”

“这声‘景姨’,拂景实不敢当。”宫人拂景恭身禀报,“禀殿下,拂景随侍女主来罢月殿。女主未归,拂景不敢擅自离开。”罢月略点点头,心头已是千回百转。拂景常年在王兄的殿阁当值,并不归属斜阳殿,斜日偏偏在今夜带她驾临罢月殿,摆明了要为今晚的事留下活口。

斜日太过了解她,知道她会在事后灭了今晚所有看见斜日驾临罢月殿的宫人,她偏偏带了拂景前来。

还是斜日太过了解她,知道她可以杀了天下人,独独不会杀了跟他有关的任何人。而拂景,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啊!

姐姐啊姐姐,你算无遗算,竟算到这一步。换言之,你早就知道这宴非好宴,酒非好酒。

这样说来——不好!

罢月猛地一惊,招呼人星夜出宫。

“斜日,你可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兄长。他疼你疼得是不给我们娘儿俩留一点活路。我死不要紧,可我不能让我儿子就这么死去。所以……”

素萦王后冷下眼神,顺道让自己冷了那颗曾经欢喜她的心,“你不能活。”

去了一身的紫袍,素萦王后将仅着白衣,中毒已深的斜日放在江边,这便领着人走了。

下一刻,水面上漂来一条船,黑衣男子迎风而立,远远地便奔下船来。他用手指探了探斜日的气息,还好!一息尚存。

他的出现不算太晚。

不敢再有片刻的耽误,他将斜日抱上船,正打算驾舟而去,身后突然火光一片,嘈杂的马蹄声打扰了江边寂静的夜,伴随着的还有女子清脆的嗓音。

“你居然会找到这里来,看来我王嫂的谋杀计划执行得不算太成功。”

她来了,他的罢月殿下来了。他的猜测没有错,整件事,她早已参与其中,抽不开身了。

他临危不乱,以身体挡着船,护着他的主子,“成功与否不重要,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你帮谁?”

罢月利落地下了马,量着步子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站定。凑到他的耳边,她笑得跟平常一样柔弱而娇艳,让人无法设防。

“我谁也不帮,只帮我自己。”

没等一身黑衣的他反应过来,她手一挥,随她而来的人全数剑拔弩张。

“你也要她的命?”他几乎不敢相信,她们——同父同母的两姐妹,整座王宫中本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为什么……

“你一定很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吧?”她依旧笑着,比这夜更显阴森,“答案很简单!你,就是我要她命的理由。”

她要他,十几年来她所要的只有一个他。可是她却得不到,因为有着另一个她。

罢月恨恨地望着躺在船上,那个一无所知的白衣女子,那个再不用明白爱恨情仇、权欲斗争的斜日女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她死了……如果她死了……

“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她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拉着他做游戏,可她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妹妹了。

他沉声问道:“殿下,你想怎么着,说吧!”

“待会儿我会让弓箭手放箭射死她,若是你能在箭射到她之前把她救了,我便放过她。”她话刚落音,便以手臂示意下属,“放箭!”

他来不及多想,将船推进江水中,希望能助他的主子躲过箭阵。

夜色让他未能看清江水的湍急,当他想要跳上船与她共患难时,船已被江水推到数丈之外。他心里暗叫不好:中计了!罢月翻身上马,笑得好不得意,“遣风,你说如果她泉下有知,发现是你,她最信任的你亲手结果了她的性命,她会作何感想?她……还会留你在她身边吗?即使下了黄泉,她也不会再留心于你,哈哈哈哈——”

她笑得猖狂,然伴着寒风终究是凄冷寒悲的。

无心理会她的反常,他夺过一人的坐骑,飞身上马,欲沿江追船救主。

她并不阻拦,仿佛早料到他下一步所为,竟喜滋滋地出声鼓励:“去吧!去救你主子吧!救回一具尸体,我会以革嫫女主的规格将她风光大葬。倘若她大难不死,能逃过毒酒,避过急流,便是上苍庇佑。你大可以带她进宫,我得谢谢你!真的,我真得谢谢你,遣风。谢谢你帮我找到她,省了我一趟麻烦。我只要再派人,再设计要了她的命便可。”

她已对他明言,她们姐妹之间,只能活一人。

“何苦来哉?你们是嫡亲的姐妹啊!”

“是啊!这悲苦的世上,这阴冷的宫中,最最亲厚的两个人,何苦落到这步田地。遣风,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落于马上,俯视着笼罩在夜色中的他。岁月从他们的间隙里穿越,晃眼已是数年。

数年前,她初初见他的时候,他并非今朝只为一人效命,至死无悔的黑衣人。他一身银装,立于皑皑白雪之中,风卷起黑发,拂乱了她的眼,惊醒了她的心。

她、遣风、斜日,还有那一阙未完的长歌浸于雪中,立于树下。

腊梅染雪,铺了他们一身清冷寒香。

第一章 一入宫门

永贤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宜嫁娶,忌迁居。

清早起身,罢月便觉宫里吵吵嚷嚷的,凭空多了几分乱。

“母妃!母妃!”

罢月叫了两声,宫人回说檀妃娘娘陪侍王上,尚未回宫呢!

“那斜日呢?”

斜日大她不足一岁,又是同母所出,她不爱叫她“姐姐”,都直呼其名。她知道,斜日不介意。

其实不用宫人说,罢月也猜得到,这个时候斜日多半都在史馆看书。她都不懂,那些老祖宗八百年前的破事有什么好看的,竟值得她整日钻研。就像斜日不懂,这宫里即便再大再美,十一年的光景,罢月也该逛够了,怎么整日还满宫里瞎玩乱逛。

打一早儿起,罢月便又逛上了。入冬以后,天越冷,后花园那几株腊梅便开得越盛。这几日已初见花苞,再几日若下了雪,腊梅便该飘香了。

罢月叫宫人搬了凳子,她欲踩着凳子上去绞那几枝落了苞的腊梅。一群内官、宫人怕她摔伤碰着,想要代替她站上去,她还不让,坚持着亲自爬了上去。抬眼数了数,落了苞的腊梅只得三枝。她盘算着,一枝放到父王书案前,一枝放在母妃梳妆台上,还有一枝……给斜日吧!

至于沧江哥哥、景妃娘娘,还有她自己,就过些日子等腊梅盛放之日再说。

她拿着竹剪刀绞了那三枝腊梅,正要下凳子,却瞥见远远的一行人朝景妃娘娘的宫殿走去,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跟斜日差不多个头的男孩。

“谁进宫了?”

“小主,是景妃娘娘的妹妹——拂景小姐。”拂景小姐每隔一段时间便进宫来陪伴自己的姐姐,这在宫中已是常事,众人早不以为奇。

景姨,罢月自是知道,她好奇的是,“中间那个男孩也是景妃娘娘家的?”

“哦!那倒不是,听说是西陵家的人,拂景小姐很喜欢这孩子,便带他一道进宫看看玩玩——王上恩准的事。”

这两年,大将军西陵德以及整个西陵家族在边关为王上卖命效力,王上自然也对西陵家的人偏爱有加。以景妃的名义笼络西陵家的人,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走,咱们看看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宫里随便来个人都成了罢月眼中的稀罕玩意。

宫人们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三枝腊梅,跟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小主,那这梅……”

“赶紧送给父王和母妃啊!不过送给斜日的那枝给我留着,头回见人总不能空着手吧!”

送人嘛!自然不能太随便。她还讲究上了,着人拿玉雕成的金鲤献瑞花瓶养了清水,把含苞腊梅插进瓶中,如同一条金鲤衔着腊梅腾出水面,跃然于眼前。

斜日远远地便瞧见罢月领着人捧着一瓶腊梅往南边去,她将带出馆的史册揣进怀里,疾步跟了过来。

“大清早的,去哪儿呢?”

“我去景妃娘娘那里,斜日,你要去吗?景妃娘娘家里来人了——景姨来了,还有……还有,她还带来了西陵家的一个孩子,跟我们差不多大哦!”

斜日浅笑,心知妹妹的好奇心又盛。来的是西陵家的人,这倒值得去看看。

“走吧!咱们一块儿去给景妃娘娘请个安,给景姨问声好。顺道我得把上回借兄长的那套竹盏还了去。”

沧江收藏了各种竹制器皿,个顶个造型别致。遇上有偏爱的,斜日也爱借来玩两天。像这套九龙戏珠盏,一盏套一盏,足有九层之多。拉出来是九只盏,合并在一起是一盅盛酒的器皿,再多的酒倒进去都不会漏出来,别说多神奇了。

姐妹俩在一帮宫人的簇拥下,进了景妃的殿阁之中。这个给那个请安,那个向这个问好,一通折腾下来,姐妹俩总算跟新进宫的西陵家小子认识了。

“你叫遣风?真好嗳!她是日,我是月,你是风,兄长叫沧江,就是‘水’——咱们四个的名字好像预先订好了似的,成套的嗳!”

“是大伯给我起的名字。”遣风的手里仍捧着那瓶金鲤献瑞,面对比自己小的女孩浑身充斥的热情,他着实有点应接不暇。

“你大伯……”斜日好似想起了什么,“你说的是西陵德大将军?”

遣风点点头,景妃娘娘守在一旁,怕这孩子被两位平日里被宠坏了的小主吓着,忙从旁帮着解释:“遣风出生前便失了父亲,是西陵大将军亲自抚养长大的。说是大伯,待他却如亲生父亲一般。这孩子自幼聪明懂事,也难怪大将军偏疼他一些。”

“也是,大将军自己没儿子,没媳妇,疼他也是自然。”罢月此言一出,竟让旁边的宫人们全都掩嘴轻笑出声。

景妃娘娘的亲妹妹拂景拉过她的手,也笑道:“我的罢月小主,你才多大点人?什么儿子媳妇的,你说着也不嫌臊得慌。”罢月瞪着眼坦然极了,“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我不仅知道大将军没儿子,没媳妇,我还知道父王打算做桩媒,把景姨和大将军配成一对呢!要说害臊,臊的该是景姨你呢!”

这话一出,拂景果然臊红了脸颊,忙拿茶盏遮住大半张脸,以为旁人都瞧不出来呢!

却听身后一声惊雷平地而起——

“你说什么?”

“疼!”

罢月疼得龇牙咧嘴,抱着自己的胳膊一个劲地叫唤:“景娘娘,景娘娘,不带这样的,你捏我做什么?”

“是谁告诉你王上打算给拂景和西陵德做媒的?你快说啊!说啊!”

景妃紧张的态度让众人愕然,罢月半张着嘴咕哝:“是父王跟我母妃说的,我偷听到的。父王打算让母妃过些日子便跟大将军开这个口,若是两边都没意见,父王说等开了春就把这门亲事给办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景妃满屋子踱着步,心神不宁全都写在了脸上,“好歹也是我娘家的事,怎么着也该跟我说一声吧!”

都到了这时候,再装娇羞就忒没劲了。拂景上前几步拉住景妃的袍袖,“阿姐,阿姐,这事檀娘娘跟我提过。”

“她跟你说过?怎么我不知道?”

拂景解释道:“前些日子我没进宫,檀娘娘派人着了书信给我,父亲已替我应下了这门亲事。”论理说,檀娘娘都无须征求她的意见。婚姻大事得王上做主,配的又是革嫫大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几年来,阿姐也常跟她说,要多和西陵家的人往来,尤其和西陵德大将军多多走动,以拉近两家人之间的关系,巩固她们蒙家在朝堂上的地位——有什么比联姻更能拉近这层关系?可为什么看起来,阿姐好像不太高兴?

岂止是不高兴,简直犹如天塌地陷一般。

遣风初入宫便赶上这阵势,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错,常年寄人篱下的他早已学会看人脸色说话行事。跑到景妃跟前,握着她的手忙不迭地道歉:“景娘娘,景娘娘,要是我大伯做错了什么,遣风在这里替他向您赔不是了。您千万别生他的气,要怪就怪遣风吧!”

景妃摸着他的头,眼圈忽地就红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景娘娘谁的气也没生,更不会生你的气。”她一把将遣风搂在怀里,恨不能一辈子不放手,“遣风啊,娘娘疼你还疼不过来,就是生这天下人的气,也不会给你一个冷眼。”说着说着竟滚下泪来。

周遭的宫人一看景娘娘落泪,也都陪着一块儿伤心,虽然没有人知道景娘娘伤心的缘由。可身为宫人,这却是基本的准则——在宫里生存的基本准则。

拂景呆了半晌,她不懂,刚说到自己的婚事而已,怎么好端端牵出这许多眼泪珠子来,搞得像她要去殉葬似的。

她忙端了帕子给阿姐拭泪,从旁说了许多宽心的话:“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和大将军女未嫁来男未娶,这本是一桩美事,阿姐你伤心什么?你要是怕我嫁了,今后没人进宫陪你说话,我现在就答应你,以后每年都抽出两三个月陪着你,守着你。你要是喜欢遣风这孩子,我就带他一块进宫逗你开心,好不?”

景娘娘擦了泪,勉强牵出几许笑容,“瞧我!瞧我这失仪的!这是好事,阿姐不该哭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仍揉捏着遣风的手掌,久久不忍松开。直看到遣风心里直发毛,神情古怪地盯着景娘娘,她这才惊醒。

生怕吓着那孩子,她忙把他交到最贴心的宫人手里,“你们领了西陵家的小爷先去吧!我跟自家姐妹再说会儿体己话。你们先替小爷安顿下来,一切用度照沧江的来。谁敢怠慢了他,就如同怠慢了沧江一般,别怪娘娘我不念旧日的情面。”

景娘娘转过脸来望着遣风的时候,已去了娘娘满脸的尊贵,如慈母般眼带祥和,“你跟着他们去吧!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别藏着掖着,直接告诉我就是了。有什么喜欢的也跟我说,到这里就跟到自个儿的家一样,别拘谨!别拘谨啊!”

遣风应了,正要跟着宫人去了,忽想起两位小主还杵在那块呢!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罢月洞悉他的尴尬,无所顾忌地牵着他的手,“这地方我算半个主人,要这些青衣领着做甚?我带你去得了!”回身她问斜日,“你是跟着我们来,还是在这里陪景娘娘说话?”

“有景姨陪着,娘娘哪里用得着我?我就端着那瓶腊梅跟着你们得了。”

哪里还用得着斜日殿下亲自动手,早有宫人小心翼翼捧着那瓶宝贝跟上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后殿去了。

景妃一双潮湿的眼仍望着遣风离去的方向,不曾收回,浑然未觉自家姐妹的满目狐疑。

遣风在宫里已住了些时日,对这里,对这里的人渐渐熟悉起来。

沧江殿下比他们大出一截子,平素跟在王上身边学习理政,并不常回景娘娘的住处。斜日、罢月两姐妹比他小不了多少,偌大的王宫就他们三个小的,加之这两姐妹并不以主子自居,三个人自然玩到了一处。

处久了,遣风对这两姐妹渐渐摸出些脾气来。

斜日喜静,罢月爱热闹。斜日每日看书习字,得了空便睡懒觉,做个全然的懒人。罢月是一刻不得闲,每每闹腾得宫里鸡飞狗跳,旁人看着心都焦了,她却怡然自得。

两姐妹跟着她们的母妃檀娘娘住着,每日王上再忙也会拨空过来。倒不为檀娘娘,纯粹是来看两个女儿的。

虽进宫不久,见到王上的次数也不多,可就这几次见面遣风便看出来了,在王上的心目中,不管是景娘娘、檀娘娘,还是他唯一的儿子沧江殿下,都敌不过一个人——斜日。

王上对斜日殿下的疼爱就如同景娘娘对他一般,彻底到没有理由、没有条件的宠溺。

什么好东西都仅着斜日先拿,什么稀罕玩意都预留一份给斜日。只要是斜日开口,从上到下,从王上到奴才全都服从到底。

那一日,斜日说,父王你书房那两棵老树生得好,倒成了浑然天成的屏风,却又不挡亮不遮光。

只这一句,王上便命人开春后将那两棵百年老树照原样移到斜日殿下书房外头——若不是遣风亲耳听到,断不会相信王上偏疼大女儿到了这般境地。

沧江殿下是长子,年岁又大些,他还罢了。罢月小主和斜日殿下差不多大,又都是女儿,却存着天壤之别,遣风着实想不通。光从被封的级别上看就差了许多,斜日与长子沧江一般贵为殿下,而罢月只得小主名分。

令他想不通的还远不止这一件事。

几个月前,大伯问他想不想进宫瞧瞧,他本不欲前往。从小无父无母,平日里看起来他虽是随遇而安,可骨子里到底存着寄人篱下的悲凉,处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惹人嫌。

在西陵主屋,有大伯护着,他心还安些。进王宫,面对成堆的主子贵人,他害怕应付不过来。

可一向惯着他的大伯不知怎么却用询问的语气坚持让他进宫,甚至请了景姨带他前往。

景姨——他在大伯那里见过几次,听说她们蒙家几辈人都是做官的银族,景姨的姐姐更是当今王上的王妃。王上未曾封后,身边两位王妃地位一般大,可见这位景娘娘地位崇高,连带着整个家族跟着沾光。

大伯的意思是有景姨跟景娘娘护着,遣风大可以安心地在宫里待着。大伯坚持到这分上,遣风的性子是断不敢再推委了,这才随着景姨进宫。

不曾想,别说是给他气受了,他惊愕都来不及。

他的一应用度全都比照着沧江殿下,那已经不只是贵客的程度了,他根本成了贵人中的贵人。

即便这般,景娘娘似还嫌不够,紧赶着把最好的、最稀罕的物件都堆到他怀里,恨不能将他一生都得不到的宠溺在这一朝一夕间全都送给他。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甚至只是那么一瞬间,他看着景娘娘含笑的双眼,会想起自己的娘亲。

这样的话若让大伯知道,一定会笑他——他不曾见过娘亲,自他出生那日起,娘亲便去了。他一日也不曾见过,更不可能记得娘亲的音容笑貌。他只是有种感觉,觉得景娘娘像极了自己的亲娘。

这感觉,他断不敢对旁人说,即便是自家大伯也不敢说的。

“斜日,你觉不觉得景娘娘对遣风好得就跟他亲娘一般。”

罢月此言一出,知道她禀性的斜日倒还罢了,可是把遣风吓得够呛。这话叫怎么说的?他藏着掖着回避着的话竟轻轻松松自她嘴里出来了,毫无防备直击他的命门。

“罢月小主,这话……这话……这话可不能……”

“这会儿就咱们三个,有什么不能说的?”

罢月反倒嘲笑起他的大惊小怪来。戳戳身旁正呆立着赏雪的斜日,她需要佐证,“斜日,你是不是也察觉出来了?景娘娘对遣风,简直比对沧江哥哥还细心呢!说遣风是景姨带进宫来的,我看着倒觉得你是景娘娘的人呢!还不是一般的人,是嫡亲嫡亲的那种——我说的对吧,斜日?”

斜日正忙着招呼宫人搬了软榻去腊梅树下,只装作没听见她的问话。

罢月瞧着她东忙西忙的,一肚子不耐烦,“你这是做什么呢?搬了软榻到雪地里去,你莫不是要在雪地里睡大觉吧?”

“雪中烹茶、花下看书,人生一大乐事——当然,你是体会不到的。”

斜日拿着一卷书歪在软榻上看了起来,宫人们蹲在一旁以雪烹茶,连这茶也浸染了腊梅的寒香,别有一番滋味。

徐徐的香气勾起了遣风的好奇,他疾步走到斜日跟前,“斜日殿下,你看的是什么书?也赏我瞧两眼。”

“不是什么书,是史馆里留存的一阙长歌,说的是我革嫫王朝某位祖先的情事。”

“史馆里留存的不都是革嫫王朝的史事嘛!怎么还会有描述情事的长歌?”

见遣风好奇,斜日便取了那阙长歌的上卷递给他瞧。看了两行,遣风倒看入了迷,索性坐在软榻的下手细看了去。

他两个就这么陷到书里拔不出来了,可怜了不爱看书的罢月一个人对着雪中绽香的腊梅发起呆来。她连喝了两壶茶,到底还是坐不住了。知道斜日的性子,一旦打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她只好打遣风的主意。

趁其不备,她一手夺下他那握在手中的那阙长歌,“别看了,别看了,快陪我玩会儿雪吧!”

遣风正看到兴头,哪肯罢手,“罢月小主,快把书还我吧!我急着往下看呢!”

“有什么好着急的,你看的是上卷,斜日手里是下卷。你若真想知道,让她告诉你结局便得了。”

她话刚起头,斜日便摆摆手让她打住,“这书还是自己看着才有滋味,我若把结局告诉遣风,那还有什么意思?不说不说!”

遣风想想也是,还是想取回那卷书亲自看完。仗着自己高出罢月半个头,他欲夺回书卷。不曾想罢月这机灵鬼,他一抬手,她便猜出他的用意来,直接将那卷书抛进了雪地里。

“坏了!”

遣风顺着书卷落下的方向望去,厚厚的雪遮住了他们的视线。看着是雪,可下面是湖。雪承不住厚重的书卷,眼见着那卷书直直地坠进了湖中。

想到这卷书是斜日殿下自史馆内拿出来的,遣风不敢耽搁,想也不想便向湖水深处迈去。

秋日的时候,这湖水便抽去了许多,只留到膝盖那么高,加之连日落的雪,也不过掩到大腿下边。可天冷水寒,遣风一入湖便打了一个冷颤,刺骨的寒意钻进了他的心眼里。

他顾不得许多,蹲着身子东摸西捞的。好在书卷直接下沉,就掉在那个位置,没多久他便将书卷找到了。只可惜,书湿了字花了,半阙长歌再瞧不出来。

遣风端着书向斜日道歉:“对不起,这书给我弄坏了。”

“不干你的事,是罢月顽皮,你快上来吧!这天寒地冻的,要是为了卷书冻出点什么来,可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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