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的爱人曾含泪
将我埋葬
用珠玉用乳香
将我光滑的身躯包裹
再用颤抖的手将鸟羽
插在我如缎的发上
他轻轻阖上我的双眼
知道他是我眼中
最后的形象
把鲜花洒满在我胸前
同时洒落的
还有他的爱和忧伤
——(台)席慕蓉《楼兰新娘》
赫连岳轻轻踏进门槛,看到躺在床上、苍白憔悴的瑶里千珠时,心底忽而漾满了一种凄楚而温柔的情愫。
她静静地躺着,一向活力四射、生气勃勃的绯红笑靥苍白憔悴,那双紧紧阖着的美丽黑眸再也不像往常一样深情地凝视他了。垂放在胸前的一双手纤瘦小巧,令他无法想象之前她挥舞长鞭时的飒爽风姿。
惟一令他稍觉欣慰的是,她的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着,唇齿间亦残存着细微的气息……这样一个身中剧毒,纤弱伶俜的少女,是以怎样的一种生命力支持着活到现在?!
“你,来了?”宛如奇妙的心有灵犀,处于弥留状态的少女费力地睁开了眼眸,无力地问道,靥上满是欣喜。
“是,我,来了。”他答,惊觉声音已哽咽,泪水竟不受控制地滑下脸颊。
她笑了,美丽璀璨的笑意宛如阳光照亮她的眉梢眼角,苍白的玉靥犹如一朵盛开绽放的玫瑰,忽然充满了生气,她轻启朱唇,含笑吐字:“岳……你原是爱着我的呢。”盛开的玫瑰在瞬间凋谢了,笑容凝结在苍白的靥上,那双深情的美眸亦在同时无力阖上,她一偏螓首,陷入了永远的长眠之中……
就像一团燃烧得最烈最炽热的红色火焰在瞬间熄灭!
就像一朵盛开得最艳最激情的绯色玫瑰在刹那枯萎!
就像一颗闪耀着最明亮光芒的璀璨流星在眼前殒落……
爱得最执著、最激烈!
爱得最勇敢、最主动!
毫不顾虑后果,不惜一切地挥霍所有激情!
毫不在意受伤,无悔无怨地付出全部爱意……
生命像一朵火红的玫瑰,像一团炽热的火焰,甚至像是淋漓的鲜血一样,是最浓烈最明亮最艳丽的绯红,纯粹得毫无杂质,就像是,爱情的原色。
赫连岳颤抖着伸出手去,在抚上她莹洁玉靥的同时,惊觉自己已泣不成声——生命从未如此刻般空虚和迷茫,他任大滴的泪溅碎在胸前,心痛有如刀割……
是的,从此以后,再没有那双在黑暗中也紧紧追随他的清亮美眸,再没有那颗受伤碰壁也一往无前的深情真心,再没有那宛如银铃般清朗悦耳的笑声,再没有那真挚深情的爱意告白,再没有——
那个巧笑嫣然、泪眼婆娑、坚强固执、凄婉无助的瑶里千珠了!
泪越流越多,润湿了视野,他渐渐哭出了声。起初是小声的、低微的啜泣,他宽阔的肩头也因无法控制而轻轻颤动起来,再后来,他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千、千珠……”在哭泣中,夹杂着他破碎的呼唤。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没什么可恐惧的了——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被他的哭声惊动了的宫女、侍卫站满四周,呆呆地看着他们冷静淡漠的王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还是恍若未见。
不知什么时候,支撑着重伤的身体,忠亲王赫连盛也出现在这里。与此同时,换了一袭华丽宫装的申屠兰也来了。
“岳,”赫连盛踏上一步,艰难地劝慰道,“不要再哭了。”
像溺水的人突然看见了浮木,赫连岳转过身来,殷切地恳求道:“叔父,你有解药吧?拿解药出来救她啊!”
“岳,她已经死了。”赫连盛不忍地吐出残忍的事实,“就像霜一样,瑶里千珠已经死了!”
“不——”他凄厉地否决,转首望向了申屠兰,黑眸鹰隼般锐利,“你有解药的,对不对?拿解药来!”他一把揪住她,粗暴地摇晃着。
被他凛人的气势吓倒,申屠兰玉容惨淡,说不出话来,一双美眸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汉室大军兵临城下,等待你下决策。你该负起责任了!”赫连盛咳嗽着,冷冷地说。
“……”沉默半晌,依旧背对他们的赫连岳似乎冷静下来,“叔父,纳合……不,是妈妈,她爱你吗?”
“……是的。她爱我亦如我爱她一样。”
“那么,你失去她时,是不是——痛苦得像要死去一样?”轻轻理顺瑶里千珠的长发,赫连岳平静地问道。
“其实,瑶里千珠刺伤我时,我是很开心的。”赫连盛思忖半晌,换了话题,“我知道,岳你终于遇上了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女子。因此,我一点也没怪她害我受了重伤。”他咳嗽了数声,继续道,“比起王室中权势的争斗,稀薄的亲情,这是惟一能让幼年时遭遇剧变的你冷酷冰封的心融化的力量吧?岳,你终于明白什么叫爱了呢。”
抚摸着瑶里千珠冰冷的玉靥,赫连岳没有答话。
“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选择自己生活道路的权利……”赫连盛咳嗽着续道,“很显然,你对幸福的定义和赫连荣、赫连复完全不一样。荣华富贵、权力王位对你来说已毫无意义了,这个死去的女子以生命点醒了你,你应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吗?”
依旧没有回过身来,赫连岳背对着叔父沉重地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一直插不进话的申屠兰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难道那样庸庸碌碌、平凡无为地活着是幸福吗?那样的人生有意义吗?”
“对我来说,你那样的人生才毫无意义。”冷冷地搁下这句话,赫连岳小心翼翼地横抱着心爱的人站起身来,“我把你要的给你。从此后,楼兰的下任国王由你指定。”
他抱着心爱的人,向宫门外走去,穿过层层围观的宫女和侍卫,穿过闻讯赶来的贵族大臣,向王室冰墓走去,再没回头。
若我早知就此无法把你忘记
我将不再大意我要尽力镂刻
那个初识的古老夏日
深沉而缓慢刻出一张
繁复精致的铜版
每一划刻痕我都将珍惜
若我早知就此终生都无法忘记
——(台)席慕蓉《铜版画》
亲手用内力劈开万载玄冰,用最美丽澄明的水晶冰棺盛放她长眠的身体,把缀饰着银铃的纯白头纱披在她身上,颤抖着手为她在如缎的发间插上鸟羽,再把如雨的香花,轻轻洒落在她的胸前……
泪又滴落下来。
一生中到底能有几次的相遇
想但丁初见贝德丽采
并不知道她从此是他诗中
千年的话题并不知道
从此只能遥遥相望
隔着幽暗的地狱也隔着天堂
——(台)席慕蓉《夏夜的传说》
一生中终于首次有了自我的抉择,逃避也好,无责任感也好,消极也好,他不去管了——楼兰举国的安危、王室的延续、治国的政策……
他只要守在她身边。
守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边。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疚恨总是深植在离别后的心中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台)席慕蓉《送别》
申屠兰与王室旁支宗亲赫连谦成婚,谦即楼兰王位。楼兰与汉军对峙于城外朔漠。汉军大将赵破奴擒获赫连谦,楼兰败降。
申屠兰与赵破奴订盟城下,约定楼兰降服进贡,且遣王室子弟赴汉朝为质子。两朝遂相安无事。匈奴王斛律襄怒,发兵来攻。申屠兰遂再遣一王室子弟赴匈奴为质,进贡降服。
楼兰得享数年太平。不久又复起波澜,申屠兰掌权在手,翻云覆雨、春风得意,已不在本故事叙述之列。
只是,在湮没于千年风沙里的楼兰古城中,美丽冰棺中头插鸟羽的新娘和痴心守候在她身旁的守墓人的故事,就在亘古的歌谣中反复被后人咏唱。
尾 声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问我结果如何
我恐怕就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
所有的线索也许就此断落
也许还会
在星座与星座之间伸延漂泊
在夏天的夜晚也许
还会有生命重新前来
和我们此刻一样静静聆听
那从星空中传来的
极轻极遥远的回音
——(台)席慕蓉《夏夜的传说》
仿佛经历了一个长长的悠远的梦境,她缓缓睁开眼来,悠悠地长吐了口气。
眼前白雾茫茫,烟锁云封,仙气氤氲,俨然似神话中仙居洞府之貌。冰寒的凉意彻骨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但觉心头突如其来涌上一种刻骨铭心的痛。不知不觉间,泪,已潸然而下……
“小芹,怎么了?”
伴随话声,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是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他一步就冲到了近前,关切地询问。
少女缓缓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清澈的泪滴,宛如珍珠般缓缓滑下玉靥。她微仰下颌,如水的眼波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很悲伤,很悲伤……悲伤到,像是失去了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青年愕然,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愣在原地。
沉默良久,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两人身处的洞窟剧烈地震荡起来。
“不好!”青年大惊失色,“爆破出问题了!”转身欲奔出门外,却又停下步子,“小芹,别呆着!”朝她伸出手来。
郭小芹呆了一下,正要过去,一阵更剧烈的震荡陡然又起,两人双双倒地。洞窟顶部,千百块碎石轰地坠落下来。
青年见事不妙,一个打滚到了少女身畔,舍身将她抱住,以自身为她挡蔽碎石。
在千百碎石下坠的轰然巨响中,少女心中,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幕记忆中的碎片,犹如潮水般纷至沓来……她的眼中,再没有忧虑与恐惧,仿佛是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那个已经难以记忆起的遥远年代……
过了好久好久,巨响终于停止下来。
两人惊魂乍定,凝神望去,忽觉眼前一亮。
这洞窟内壁塌陷之后,竟然别有洞天:极目望去,内里深邃悠远,竟是曲径通幽。
他们见后路已绝,只得相互扶持,向那条小径走去。
凄清的寒意沿途缭绕在身畔,少女心中,那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也愈来愈鲜明,就像是,所有的谜底,已到了即将揭晓的那一刻……
小径已走到了尽头,但见眼前雾气氤氲,寒意凛然,赫然是一处藏尸冰窟!
再也抑制不了心中那种呼之欲出的强烈冲动,郭小芹抢上前去,顿时被眼前景象震慑:
这是一具通体澄明的水晶冰棺,棺中躺着一位年轻少女。但见她衣饰华美,头插鸟羽,竟是古楼兰的新娘打扮!
……岳,你原是爱着我的呢……
那亘古之前的呓语,宛若回音般,再度撞入耳际。
她热泪盈盈,缓缓回过头去,眼中所见,是身后青年的淳朴面容。
……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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