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盈卧室的地面上贴满了最不耐脏的黑色瓷砖,所以易宛秋每次到这里都得换上一双特意放在房门口的黑布鞋。
“礼物放在枕头下。”
想到刘嫂与她道别时说的这句话,易宛秋一步一挪显得极为小心地到了床头——瓷砖表面出奇光滑,稍不留神就会栽个跟头。关于这一点少得可怜的实用经验,她也是在无数次跌了又跌中才会如此深刻地铭记。
在原地略停了片刻,易宛秋轻轻掀开素白的枕头,霎时,一个陈旧的四方红木盒抓住了她的全部视线,盒子表面雕着一幅活生生的竹枝鱼塘图,构图的细节处与木纹巧妙而又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使得她粗粗一眼竟看不出人工琢磨的痕迹。目露赞叹地欣赏了一会儿方才将它小心地擎在掌中,她艰难地克制住急欲一探究竟地愿望,转身离开了这间让她倍感压抑的房间。
无法究柢地,这间以黑白为主色调的房间总是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就仿佛这块立足之地分明是一处即将喷发的死火山,而他人却煞有介事地断言它绝无威胁。
易宛秋轻轻呼出口气,总算重拾了来时的轻松心境踏上归途。她准备的礼物一早就藏在房间角落,现在就等着她当着易疏的面取出来然后给他一个惊喜了。
“这是麻子坑端砚?”
没在意易宛秋一脸献宝的小得意神情而是直直地盯着她手中捧着的东西,易疏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惊喜,如获至宝地接过这方黑不溜秋的砚台细细摩挲。触感温润细腻,扣声如泥,背面的天青纹——一切都表明这还是一方上品端砚。
易宛秋的一双眼笑成了弯月牙儿,极为自满地看着易疏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她送的礼物。易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自然喜爱文房四宝,但是在这四宝中他却最中意砚台。她抿唇而笑,将被忽视的红木盒放到他眼下晃了一晃,“喏,这里还有呢。”
易疏罕见地流露出了不舍的情绪,犹豫地看了一眼木盒,他掏出手帕将砚台仔细地包好了揣进兜里,空出双手接过盒子。
易宛秋用轻微的力道推了推他,示意他站到天窗正下方的位置。那是整个房间最亮的地方,可以不漏一处地看清冯盈的礼物。易疏含笑依言而行,等到易宛秋好奇地偏着脑袋凑近了才缓缓推开盒盖,在内里的东西完全显露出来后,两人同时惊奇地“咦”了一声:这是一幅卷起来的字画,纸页褶皱泛黄,一见即知并没有经过妥善保管。
眉心微凝地看着易疏抖着手腕凌空展开字画,将它的全貌尽收眼底的易宛秋小声惊呼:“王羲之的《寒切帖》!”
笔走龙蛇、龙飞凤舞,非名家没有此等从容笔锋与夺人气势。
“……临摹本。”
下了结论的易疏又确认性地轻瞥一眼,神色郑重地将它仔仔细细收回盒子里。
易宛秋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冯盈连珍藏在博物馆的真品都能搞到手呢。她并不怀疑易疏所下结论的准确性,因为易疏虽是多种字体均有涉猎,却尤工章草,对于这些草书名作定然了若指掌。
眼见生日的最后一门程序——拆礼物——也完成了,易宛秋忽然觉得困意上涌,有些疲惫地眨着眼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易疏转头含着浅笑对她道:“你的礼物我很喜欢,那就把你的生日礼物提前给你吧。”
说着,他抬着下巴示意易宛秋看摆在桌上的一部全新的银色手机,“我将你以前的联系人都存上了,也通知了他们。”
易宛秋霎时惊得睁圆了眼,极不情愿地拖长了嗓音喊:“哥——”
易疏神色间颇有些无奈,语气却很坚决:“一和朋友吵架就扔手机的习惯得改,太任性。”见易宛秋抿紧嘴一副还想反驳的样子,他收了笑严肃地盯着她,“知道你的新号码后,一小时内秦妙就给你发了四十多条信息,这还不论其他人。”
易宛秋咬紧唇,有七分难过又有三分委屈地讷讷道:“是她上次说再也不想看到我。”
“然后呢?”
面对易疏锐利的目光逼问,她垂下眼帘小声开口:“……就那样呗。”扔手机,然后……再也没有去见她。
易疏瞅了她委屈的神色一眼,忽然极轻地叹口气,“你自己看吧。”
易宛秋木着脸伸手拿起手机,见易疏的视线越发严厉才磨磨蹭蹭地调出短信。然后,只看了一眼,她就“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我说你闹脾气也闹够了吧,还是现在受了委屈都想不起我了?”
不是她想象中的责问或是幸灾乐祸,而是秦妙一如既往的霸道却护短的语气。
“——知错了吗?”
红了眼圈的易宛秋理屈词穷地乖乖点头,带着哭音道:“我知道了。”
“怎么和朋友和好不用我教吧?”
“……不用。”
“行了,睡去吧。”
自觉今天与易疏亲近了几分的易宛秋此时对他又开始犯怵,不再去管他无奈至极的神色,飞快地一转身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出房间。
路过书房时,她随意地向黑布隆冬的内室瞅了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易泷已经不在其内。
应该是回去了吧?而且还是连做样子的礼物都没留就回去了……嘁。
不怎么关心地想了一番,易宛秋复又带着期待和愉悦的心情快步奔向自己的卧室。她想早睡早起,然后明天早早地去找她的朋友道歉。
更深夜漏,月光静悄悄地罩着夜归人的身影。
“父亲,您回来了。”
这一声含着困意的招呼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易泷,他在台阶前停下脚步一抬头,就见房门大敞,而易琛正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满脸惊喜地起身向他迎过来。
易琛的长相与易泷极为相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任谁也不能否认他们的亲缘关系。而且仔细一看,周身的气质也是同样的斯文儒雅,仿佛那旧式书斋里饱读圣贤书的乡先生,因恪守圣训而温文无害。
“今后不用等我。”
易泷收了怒容,满脸堆笑地看向易琛。这个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一个父亲所能有的全部快乐他都因这个孩子而拥有。
易琛扶着他的胳膊将他引进屋,略带忧心地道:“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还不是那两个不省心的孽障。”说到这里,易泷面色忽然转阴,“越来越不像话,和他们的妈一个样儿。”
关好门回来的易琛眼睛闪了一闪,显得很困惑地问:“嗯?”
易泷惬意地坐在软椅上,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多谈他们,转而拿起易琛放在矮几上的那份报纸,赞许道:“财经晚报?最近你挺用心啊。”
易琛颊上露出了一丝害羞的红晕,转瞬间又隐去了,镇定道:“我专业知识不够,只能靠这些多充充电。”
闻得此言,易泷现出忿然不平的神色,“要不是冯盈从中作梗,凭你的能力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当年,易琛本来已经考上了闻名全国的九黎大学,却在冯盈的一纸投诉下与它失之交臂。
冯盈用来投诉的理由是来自母亲的教育对于人的影响最深,而那个“声名卓著”的柳雪菲却是易琛的亲生母亲,且他本人也曾由于故意伤害罪被刑拘,重视德育远远超过智育的九黎大学当即严肃受理,之后冯昀又联合一群老友给本市其余知名院校施压,使得易琛一时之间成了烫手山芋,最终不得不在一所毫无名气的学校就读了与财经及管理没有一丝关联的历史专业。
对此一直深以为憾的易泷见易琛还是那副平静若水的样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又怜又恨道:“当初我让你去外地上学你偏不去,现在好了吧?”
冯昀他们的影响力仅限于本市,外地的学校压根儿不会买账。在易泷看来,既然y市的名校没戏便就此作罢,左右不同地域的名校也没什么天差地别。偏生向来孝顺懂事的易琛在这件事儿上跟他犯了拧,坚持在本地就读。如今,距易琛肄业已有四年,他仍没搞懂易琛究竟是怎样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