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溪汇合在昭武,向东流入大海,从昭武至建安,水却渐缓。如今看那江上烟波,少了些江南雾里云中的飘渺,水汽渐散,波光粼粼。只见一叶孤舟在江上慢悠悠的飘着,也没有舟子摇船,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飘着。
孤舟上只坐了个男子,正在漫不经心的垂钓,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鱼儿上了钩又跑了他也不知,细看这男子,原来正在打盹。这时船舱内出来了个少女,正是那日在江阁上的二人之一。
这少女烟儿长了张娃娃脸,说是少女还是往大了说,她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二三岁。而旁边钓鱼的男子正是她口中所喊的“哥哥”。
此时这年轻男子才睁开了眼,看他面相又当真捉摸不清,说年轻不合适,但又绝对不算老,有时看他像个十几岁的少年,有时又像个三十上下的青年,隔着远了不仔细看,好像又是个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好在这男子开口声音煞是年轻,才让人有把握他该是个年轻男子。此刻他似乎有些疲惫,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看那江上,叹口气道:
“我的鱼又跑了!”
烟儿搂住他胳膊,只撒娇道:
“哥哥陪烟儿玩嘛,哥哥陪烟儿玩。”
男子打起精神盯着江中落线之处,只柔声道:
“一大早烟儿也累了,今日还是好好休息吧。”
烟儿气道:“哥哥说话不算数!烟儿一点都不累,一点都不累!”
烟儿鼓着嘴,模样煞是可爱,那男子站起身,原来是一条鱼上了钩。只是条小鱼,男子将其取下,又放回到了江中,只道:
“烟儿好好去睡一觉,醒来后哥哥一定陪你玩,哥哥要是再说谎,就跌到江里去喂了鱼。”
烟儿急道:“哥哥不要跌到江里!烟儿就去睡,就去睡···”
烟儿乖乖的进了船仓,男子继续在船头垂钓,此时江上又泛起涟漪,却不是鱼儿上钩,男子又打个哈欠,此时一只手突然抓了船板,水里一阵咕噜声,竟是上来了个人。
上来的人不慌不忙,边整理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边对正垂钓的这人道:
“首领。”
上来的人正是“流风”之人,名白凛。而这正在船上垂钓的年轻男子竟然就是“流风”组织的首领!男子转头看白凛,只道:
“任务完成了?”
白凛道:“自然。”
白凛不是多话之人,此刻看了这垂钓的男子好一会儿,才说:
“首领,你的脸···”
被叫做首领的男人摆了摆手,道:“老了?”
白凛点头:“是。”
男子站起身,细看面容却比在江阁上苍老了五岁不止,可这才过去半日!此时正面看他,见他额间有一紫青色的奇怪刺青,说不出形状只觉有些诡异,平日男子都会将其隐藏,今日却任他显露了出来。
这说明,男子真的很累了。
“流风”的首领名字是陆晴明,按理来说“流风”组织最早要追溯到六国时期,那可不是一二十年前,少说得有百年了。
安聿王朝是在当年春秋战后才建立起的中原王朝,所谓中原六国并不包括北燕、南汉,在将近百年前指的是西蜀、大凉、齐越、南楚、东晋、安聿。
安聿灭南楚、东晋,于百年前建立中原王朝,定都长安,大凉、齐越一直不断向北迁徙缩地,中原上下南北皆为安聿土地。
如今安聿王朝国都在南,遥望北方,虽三十年前王朝一度遭遇危机,但如今整个中原,包括百年前就丢失的幽云十六州,依旧是中原王朝的土地,真正的春秋六国已不见踪影。江湖上却总有这么一群人,让人想起王朝很久以前就是多个国家组成的。
这些人自称流匪,不守规矩,是帝国要犯,王朝毒瘤。
谁想到首领会是这么年轻的人!
陆晴明道:“万物守阴抱阳,冲气以为和。老祖宗的话实在得信,烟儿那双眼睛,可真不是随便能看的。”
白凛只点头,外人听这话觉得玄之又玄,可实际上陆晴明此人,怕是“流风”内部的人都看不透。江路云与陆晴明早先相识,瞻台褚羽那时就警告了江路云,莫要与他走的太近。
个中缘由江路云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陆晴明此人的来历连瞻台褚羽都说不清楚,他作为“流风”首领,名字既没有出现在高手榜上,也没出现在奇人榜上,好像此人身无长处。什么都不会。
江路云笑道:“那不是和我一样么!神医大可排个公子榜,风度翩翩在下自认还是不差的。”
瞻台褚羽只道:“你会有机会见识到陆晴明本事的,不过那会儿你大概也忘了。”
江上陆晴明道:
“以往烟儿眼睛看谁,那人自己和他周围所见之人皆会陷入一种称为‘暝’的状态,五感丧失却浑然不觉,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有时间去江阁上动了手脚,方便假的李哲寒和真的李博陆互换了身份。
本来是万无一失,可那日却很不成功,以往烟儿的眼睛至少可迷惑一个人半个时辰不止,那日在江路云身上却只维持了半柱香不到时间,若不是我手快,恐怕在李博陆下江阁前,江路云便已经察觉。”
白凛奇道:“这江路云到底是什么人物?”
陆晴明道:“我与他只见过一面,是在三年前。那时他右手已残废,底子虽在,却不能用刀,且气息平和,不似修炼了外门奇术。”
白凛道:“那怎会令你如此?”
陆晴明道:“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三年来他即使没有重新拿刀,却一日不曾怠慢了内功修炼,再加上瞻台那大夫助他,如今江路云就内力而言,可抵得上太上境界第一阶登阳。”
“三年登阳?”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陆晴明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他身边的那个女孩烟儿正在船仓内甜甜睡着,白凛看一眼,道:
“烟儿的身子又变小了。”
陆晴明漫不经心道:
“自然。阴阳之术乃对立,互根,消长,转化,烟儿为阴,我与江路云为阳,只有我与烟儿此消彼长,才能迫使了江路云在那半柱香时间内丧失了五感,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陆晴明说的轻松,个中蹊跷却难说。
三清山的王兴宗被誉为当世阴阳第一人,周梦蝶更是天生的算师,所说之事,无一不准。可这陆晴明却能强行掌控了时间,让一个人在特殊的时段中完全一动不动如木偶,虽然对内力越高的人,这种阴阳术的效力就越差,可江湖上太上境界的又有几人?
用这种阴阳之术的代价也极高,需要一男一女两人不说,此消彼长,对方的内力越高,施术二人的年龄变化就越大,可对陆晴明来说却根本不算个事儿,这一招对男人用是烟儿变小,陆晴明年龄长。那换个边呢?很简单啊,换个女人不就行了?
不过要是完全没有内力的女人被这么一弄,基本上也就命都没有了。
这才叫辣手摧花。
江湖上的姑娘们要是知道“流风”的首领陆晴明有这么一手,怕是吓的魂儿都要掉了!陆晴明的年龄总是没有人能摸的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此时陆晴明放下了鱼竿,直接在船板上躺下,松口气道:
“说来,江路云给了你多少银子?”
白凛道:
“一千两黄金。”
陆晴明笑道:“瞻台褚羽果然还是大手笔。可是银子这种东西,一两一两的赚还是太慢,我们既然是‘流风’,是盗匪,就应该···”
白凛道:“就该抢。”
昭武府内。
徐元晋道:“你这样威胁周泽有用吗?”
江路云喝口茶道:“周泽这人有原则,又好面子,以他曾在南汉为官却又卖主可见其人的矛盾性。他最大的特点就是会认清形势,当年南汉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不过是一堵必将倾塌的颓垣,他选择安聿,就说明他万般不会,眼光还是好的。”
徐元晋鄙夷道:“这不过是没有气节,贪生怕死罢了。”
江路云道:“气节?就为了这所谓的气节就要把一家老小的性命都送掉了?南汉皇帝陈伯硕屠杀忠臣名将,昏庸无能,此主值得侍奉吗?”
徐元晋不说话,在江路云面前说这样的话,他又有什么资格?死在皇帝手中的名将,又仅仅只是南汉的?
江路云喝口茶道:
“是时候了。”
此时江路云手下一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周大人上吊自尽了。”
徐元晋震惊,江路云面上看不出有多大表情变化。
行至中庭,坐看西院,西厢房门又开了,依旧是梨花白满地,日落黄昏,江路云只站在西院,既不进房间,也不出声。
江澜沧出了房门,过了今晚,姐弟二人又要分离。江澜沧心疼道:
“你何必如此?”
江路云苦笑道:
“从来只见人求生,何曾见人求死?是我自以为是了。”
江澜沧道:
“你为何不拒绝周大人?”
江路云道:“他为家小求我,我如何拒绝?”
江澜沧看了四周,江路云道:
“明川已经检查过了,并无耳目。”
江澜沧道:
“你从来只舍得对自己狠心,这样海西王岂不是更憎恨与你?”
江路云只道:
“也许吧。周泽这一死,经过耳目回报,海西王以为是我逼死周泽,也不会难为他的家小了。”
“周大人是个好官。”
江路云默默道:
“什么才是好官?不过他的君上对他做过什么,他都要死心塌地的忠诚不二吗?”
江澜沧摇摇头,
“周大人忠诚的并不是他的君王,而是他的国家。他允许自己出卖了旧主,却不能接受自己背叛了国家。”
江路云想起从江阁回到昭武府时周泽前来的情景,不过是数个时辰之前,却让他忘不了那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苍老的不像话,佝偻着背,再也没有当年为官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卑微,习惯了谦恭。
他恳求道:
“请侯爷成全。”
江路云只道:“你舍得你的妻儿家眷?”
“小人妻数年前已逝,一双儿女也已长大成人,做父亲的已经尽了责任。前半生五十春秋为君主、为父母、为妻儿所活,只希望最后一天是为了南汉,为了自己。”
“那为何还要求死?”
周泽不答,求死,求死二字又岂是那么容易?当年,自己正值壮年,难忍昏庸皇帝逼死了自己年迈父母,冲动之下卖主,这十几年来每一个日夜都在为这赎罪啊!
身在昭武却仍要受海西王威胁,应奉局的勾当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过的,他本就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李博陆多疑,威胁他若有泄露,就要拿那一双儿女开罪,他求死不行,只能是越陷越深!
周泽不再多说,转身,那苍老的背影却让江路云不忍拒绝。
总有东西,是比命要重要的吧?
一会儿,天就黑了。江澜沧要江路云回屋休息,可江路云只道自己想一个人坐坐,江澜沧不再多劝,回了屋去。
进了屋却听见外面人倒下的声音,江澜沧急忙出来,江路云却晕倒在地上,明川和徐元晋匆匆而来,江路云额上汗水直流,徐元晋仔细看了看,只道了声:
“不好,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