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婉贞吐血晕倒,吓得家人仆妇等,忙来灌救,良久方苏。从此婉贞在陈家守节。坊邻亲友,没有一个不敬重他,只有李氏念子情切,动辄迁怒婉贞。三日五日,便无理取闹的哭一顿,骂一顿。婉贞只是承颜顺志,绝无半句怨言,因此贤孝之名,著于乡里。公孺明知媳妇委屈,然而翁媳之间,为礼节所拘,不便多所劝慰,只有心中默鉴其可怜而已。
不经不觉,过了三年,李氏已七十岁,血气久衰。一日偶因受了感冒,借势成病,日重一日,延绵床褥,甚至便溺须人。婉贞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的伏侍了一个多月。看看不起,婉贞更是寸步不敢离,只在床前守着。李氏自己也知道不中用的了,张开眼睛,看见婉贞坐在床沿,便叫一声:“贤媳!可怜苦了你这一辈子也。近年以来,我又任性,你更是委屈。我此刻悔也无及了。”婉贞哭道:“婆婆,将息点罢。这是做儿媳的伏侍的不周到,那里有甚么委屈。
”李氏抬头,看见公孺也在房中,便道:“老爷,我老夫妻两个命苦,一个庶出的儿子,都守不住,却累了我的贤媳。我自己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六皆叔叔新近添了第二个孙,我意思要央及过继了畴儿,好等我死之后,虽没有儿子,却还有个孙子,讣帖上也好看点;二则有个小孩子在前,也免得媳妇过于寂寞,我们继后也有个人。你道如何?”公孺凄然道:“夫人,你将息点,一切都依你便是。”李氏伸出手来乱抓,婉贞连忙伸手去按住,道:“婆婆,做甚么?”李氏接着了婉贞的手,便握住不放,脸上微微含笑。婉贞连叫婆婆,不见答应,已是咽了气了,登时大哭起来。公孺是数十年的夫妻之情,至此也不觉乱挥老泪。哭过一阵,便安设灵床,择日成殓,不必细表。
公孺依了李氏之言,与六皆商量,要过继他的小孩。六皆自无不允,即日叫奶娘抱了过来。公孺题了一个“农”字做名字,以便刻讣,又索性题了个表字叫做恒农。定了受吊日期,亲友都来唁吊。婉贞哀毁尽礼,自不必说。办过丧事之后,婉贞便一意侍奉衰翁,抚育嗣子,时时归宁,省视老父。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经不觉又过了十五年。恒农已长成十六岁,公孺已寿登九秩,朱小翁比公孺年纪小了二十一年,也六十九岁了,婉贞也到了三十六岁。恒农一向读书,甚是聪明,公孺鉴于耕伯走失之事,便不敢放孙子出去从师。喜得他这位母亲,是个不栉进士,自从守节以来,心如枯井,惟以课子为事。朱小翁又是个饱学儒者,也时时教导外孙,所以恒农也就学问大进。
这一天是公孺的整寿,婉贞率领嗣子,为之称觞。乡居的人,虽不尚浮奢,然而家庭之乐,也是不免的,况且寿跻耄耋,亲族人等,却不免前来庆祝。因此这一天虽无外客,本族及亲戚人等,也挤满了一屋子。六皆、九如、小翁,不必说都在座的了。其余那与本书无涉的,却无暇细表了。外面一众男客,开筵畅饮;里面婉贞接待众女眷,里外一般热闹。公孺举杯向众人让酒道:“老朽托列位的洪福,遂有今日。嗣孙已经长成,不难还可望抱个重孙。望各位今日痛饮尽醉,以助我之老兴。”众人都道:“老寿星精神矍铄,我等今日祝寿之后,还要等建百岁坊时,再来奉扰呢。”道言未了,忽然外面轰然跑了二三十人进来,嘴里乱嚷道:“老寿星、老太爷,喜也,喜也!你们相公回来了呢!”公孺倒吃了一惊,并不听见众人说的是甚么,站起来再问时,众人一片声嚷的震耳欲聋,更听不出一句说话。正在乱时,门外又拥进了一大堆人,把一方绝大的院子都挤满了。人丛中钻出一个人来,直到厅上,对众人望了一望,看见公孺,便抢步上前,双膝跪下,道:“父亲!不孝孩儿回来了。”一言未毕,早已哭将起来。
公孺此时神魂无主,左顾右盼,嘴里只管说道:“这是甚么事!这是甚么事!”众亲友亦都面面相觑,不胜错愕。公孺仔细再看,此人却明明是耕伯模样,不过面目苍老了些,又带了点黧黑之色,还跪在地下,不觉伸手搀了他起来,一回头,看见朱小翁站在自己身边,便道:“亲家,我们是做梦么?”小翁道:“我也疑心呢。”耕伯道:“父亲,不是做梦,是不孝孩儿阿畴回来了!”公孺迟疑道:“你莫非是鬼?”六皆走近一步道:“哥哥,今天真是大喜。畴侄已庆生还,你何必多疑呢!”公孺嘴里呵呵大笑,眼里却扑簌簌的落泪不止。
六皆道:“大众不要乱,今天贤侄回来,我们二十年的疑团,一朝打破了。但是当年怎生走失,今日怎生回来,这件事大家都急欲知道的。大家且都归席请坐,跟进来的各位坊邻,都请静一静,等贤侄当众大声把一切说出来,大家听听,此中必有新闻的。”于是大众都依言归座,阶下的人,也一时声音顿静。公孺执着耕伯的手道:“你是我畴儿,回来了。”耕伯道:“是。不知今日何事?众亲友都在此。”公孺道:“今日是几时,你且想想。”耕伯想了一想:“哦!今天是父亲寿日,孩儿流落多年,一时竟忘了。”六皆道:“你父子叙别,是一两个月也叙不完的了,快把你所经历的说来,大众听听。你不看院子里众人,都是要听新闻来的么。说了,等他们散了去,我们却再细谈。”
耕伯听了,遂站在当中,说道:“那一年院考终覆出场时候,却是仲晦表叔在外接场,一位同学姓游的,也在那里等着。我和一位同学柴也愚,从里面出来,便遇了他两位。因为辛苦了一天,便到就近的一家茶馆里略为歇息。四众聚坐吃茶,仲晦表叔说起,这几天里香港赛会十分热闹,约我们同去看会。我同游于艺两个,本来不肯去,那柴也愚十分高兴,一定要去。我们却他不过,便同坐了夜轮船,到了香港,住在一家客栈里。仲晦表叔说是看会是要领一张照会的,这领照会的地方,就在客栈对门,叫我们三人之中,着一个去。柴也愚、游于艺,两个愿去。仲晦表叔又教了他入门如何说法,如何讨取照会。他二人去了,我们在楼上栏杆边,看着他二人,入了对门房子里去了。却许久不见出来。仲晦表叔叫我去催他们,我依命而去。谁知入得门时,却是一所黑暗房子,里面有个人出来招呼,带了我到后面一间去。见有许多囚首垢面的人,柴游两个,也在那里。
我便约他们出去,他两个哭道:‘我们出去不得的了,这里是猪仔馆,进来了,便要贩到外洋去卖的。’我听了,吃了一惊,连忙要出去时,那门早反锁了。在这黑房里,住了两天,吃的都是冷饭,又没有茶水。到第三天,一个人拿了一叠纸来,叫我们签字在上面。说是签了字,就放出去的。大家不知所以,便签了给他。忽然又有人送了一大壶茶进来,大家渴了两天了,便尽情痛饮。谁知喝了那茶之后,舌头都麻了,说不出话来,人也迷惘了。便有两个人来,说是放出去了。我们一众人都跟了他走,不知怎的,却身不由主,跟他走到码头上。便有舢舨来,把我们渡到轮船上,赶到舱里。我们迷迷惘惘,直到半夜时候,方才苏醒。那时舱口也封了,船也走动了。在船上受的苦,比在黑房时还胜十倍,也不必细说了。昏昏沉沉,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到了一处,把一众人驱赶上岸。到了一处房屋,把我们一个个用麻布袋装起来,便有人来讲论价钱,逐个磅过,又在袋外用脚乱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