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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转司马少华纳赂 贬凤阳巨恶投环 (2)

第四十八回转司马少华纳赂 贬凤阳巨恶投环 (2)

才出宅未远,只见青鸦似的一簇人来围住轿车。呈秀只道是各衙门差来送行的,谁知都是来倒赃的。那些人扯住家人嚷道:“事既不成,还我银子再去。难道赖我的么?”有的拦住道:“你如今既不做官,就该还我银子,待我另寻别人。”呈秀只当不闻,叫催车马前进。那些人一路跟着乱嚷,虽未尽还,却也退了一半才去。

后又有个工部主事陆澄源,上疏开陈四款,直提时事道:

一曰正士习。台省不闻谏诤,惟以称功诵德为事。一曰劾奸邪。崔呈秀强颜拜父,安心背母。一曰安民生。宜罢立械之法,缉事当归五城。一曰足国用。省事不若省工,今各处俱立生祠,是以有用之财靡无用之费。

皇上览奏,明知是他说得是,只因先帝升遐未久,不忍即处忠贤,恐其太骤。便批旨道:“陆澄源新进小臣,出位多言,本当交部议处,姑加恩宽免。”那贾继春又上一本,更加利害,开列八条道:

一曰保圣躬。食息起居之际,时存睥睨非意之防。深闱邃密之中,亦怀跬步弗缓之念。一曰正体统。善则归君,人臣之职。今有事则归重厂臣,正食不下咽之时,章奏犹称上公。一曰重爵禄。黄口稚子,不应坐膺公侯。一曰教名义。假以亲父之称,何以施颜面于人间。一曰课职业。门户封畛,不可不破;奈何不问枉直,以凭空浑号为饰怒之题。一曰罢祠赏。生祠广建,贻笑千秋,撤以还官,芳徽万世。一曰开言路。高墉可射,不当袖手旁观。一曰矜废臣。先帝创惩颇僻,原非阻其自新。这八款,竟把忠贤平日所为都说尽了。

又有个主事钱元悫,直将古来大奸大恶比拟他,也上一本道:

称功诵德,遍满天下,几如王莽之乱行符命;列爵之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玉,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坞自固。动辄传旨,钳封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连重。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复壁置人;广开告诉,道路侧目,几如则天之罗织忠良。乞贷以不死,勒归私宅。魏良卿等宜速令解组归回。以告奸得宠之张体乾,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同,长子田尔耕,契友白太始、张小山等,或行诛戮,或行放逐。

此疏劾忠贤,款款皆真,疏语更狠。那班党羽吴纯夫、李夔龙、田吉、倪文焕、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孙云鹤等,凡挂弹章的,都来告病乞休,自陈不职求罢。本下,俱批准回籍。平日布置的私人去了一空。

忠贤见遭人弹劾,就该辞印。他又怕失了势,从前枉用许多心机,终日自己怨恨一场,想起先帝的恩来,又哭一回,一曰到有大半日睡觉。外面人见攻他不去,又有浙江嘉兴府贡生钱嘉征,论他十罪,自赍本到通政司来投。通政吕图南见他奏疏违了式,不敢上,他就劾吕通政附权党恶,逼得吕图南具本申辨道;“臣职司封驳,因疏款违式,故未敢上。即如忠贤盛时,狂生陆万龄疏为忠贤建祠于国学,李映日比忠贤为周公,曾经停搁,臣岂立异于盛时,而党恶于既衰。”并二疏一齐封上。奉旨:“魏忠贤之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小儒不谙规矩,本当斥革重究,姑加恩宽免。”又于吕通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映日故为何附,俱着三法司严审定罪;各处生祠俱着即行拆毁。”旨下,忠贤怎不寒心?没奈何?只得题了个老病不堪任事的本,辞印。旨下,批道:“准辞。着闲住私宅。”

忠贤只得交了印,辞了皇上并大行皇帝灵,退居私宅。想起当日兴头时,要这一日何其艰难;今日失之,何等容易。当权时,今日打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今日人送礼,明日人拜见,何等热闹!到此时,连刘、李并几个掌家,因无事也来得稀了,干儿子们一个也不来了。自知局面已更,料得封爵难守,再等人论时便没趣了,遂题一个世爵承命未收的本,辞封爵。批旨道:“先帝旧赏优隆,尔今退归私宅,控辞具见诚恳,准将公爵改为锦衣卫指挥,侯爵改为锦衣卫同知,伯爵改为锦衣卫佥事。该部知道。”忠贤没奈何,只得将诰券、田宅等缴进。好笑那些麟袍玉带,今日都改为金带虎豹补服。忠贤心中好不烦闷,面上好不怕恐。岂知后来连一顶纱帽也不能保全,正是:

村夫只合去为农,妄欲分茆拜上公。

欹器已盈难守贵,则销则刻片时中。

当日把那班闲住的官员,硬行削夺不了,又要拿问,都是他陷害的。如今穷凶极恶,种种有凭,事事俱实,渐渐一节一节的来了。

又有礼科给事吴宏业等上疏。有的攻崔、田、许、倪等,攻击无虚日,总说他们是鹰犬,忠贤为虎狼酿祸之首。论罪者不约而同。皇上见上本的大半是论他们的,于是细询内外,他逼死贵妃,擅削成妃,甚至摇动中宫,事事有据;参之奏章,谪出言官,削夺大臣,滥杀忠良,件件不诬;分布心腹,克扣兵粮,结交文武,把持要津,那一件不实?到先帝弥留之际,连传圣旨,两据侯封。便赫然震怒,要行处分。便批旨道:“魏忠贤着内侍刘应选、郑康升,押发凤阳安置,崔呈秀等着锁解来京,法司严审定拟。”内里徐应元,一来倚着是从龙旧臣,二者感激忠贤奉承他,又因忠贤不时着人求,又怜他,便在皇上面前为他分解。被皇上看破他与忠贤通气,于是天颜震怒,当将徐应元打了一百棍,也发往南京安置。这正是:

圣明炳炳振王灵,瞬息奸雄散若萍。

何物妄思回主听,等闲枯朽碎雷霆。

忠贤得旨,忙把私宅中金银珠宝收拾了四十馀车,并家下喂养的膘壮马匹数十头,选了蓄养的壮十数十人,各带短刀与弓箭,押着车辆,将那带不尽的家私,都分散与门下众内官。又送些与侯家做忆念。与李永贞、刘若愚等说了半夜,恸哭一场道:“咱兄弟们自幼相交,富贵与共,不知此去可有相会之日?”众人哭个不止。此时,二十四监局见处了徐应元,就要来送的都怕惹出祸来,就是平日受过他恩宠的,也不敢来,连礼也不送,可见人情世态了。止有客巴巴携酒来送行,兄弟又哭了一场。冷冷清清,只有李、刘二人相送,李朝钦跟随。只得向阙嗑头谢恩,见三殿巍峨,叹道:“咱也不知结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离。”不知洒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出得朝来,当日那个敢不回避,如今莫说是官员,就连百姓知道是他,反打着牲口冲来。有一班小孩子,拾起砖块向他轿子上乱打。就是外路客人,也道:“这是魏忠贤?怎么不剐他,到放他出去?便宜这狗攘的了。”有的道:“你不要忙,少不得还要拿他回来,在菜市口啐剐他哩。”你一句,我一句,忠贤一路都听得不耐烦,惟有忍气吞声的出城来。见向时孙如冽建的生祠,拆得败壁残垣,好生伤感。刘、李等送至三十里,三人执手大哭而别。正是:

当年结义始垂髫,今日临岐鬓发凋。

怅望南云鸿雁断,可怜身世类蓬漂

忠贤离了京,一路上心中悒怏,再不见龙楼凤阁。快活的是脱了虎穴龙潭,一路上虽无官吏迎送,也还有一班部下的亡命簇拥,意气还不岑寂,行李尚不萧条。不日来到阜城县界,去府不过二十里,只见后面远远的来了四个人,骑着马赶来,就像是番子手的模样,来到轿前。忠贤不知甚么事,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跳下马,向忠贤磕了个头,起来走向耳边说了几句,跳上马四人如飞而去。忠贤在轿中两泪交流。李朝钦不知为何事,打马赶到轿前,见忠贤流泪,已知不妙,便低低问:“是何事?”忠贤道:“皇上着官校来就解到凤阳,还不许你们跟随哩。”朝钦听了,也泪如雨下。忠贤道:“且莫声张,依旧赶路。”一路来不敢投驿。

是日,下了店,吃些酒饭,各自归房。忠贤对朝钦道:“前日处了徐应元,我也知没有倚傍,立脚不住了,也只说打发到凤阳来,到也得闲散,随身有些金珠宝玩,料也不得穷,不意这些狗官放不过我,终日上本,激恼了皇上,才差官校来扭解的。这局面渐渐的不好了,再迟迟还要来拿夫勘问哩。那时要夹打就夹打,要杀就杀,岂不被人耻笑?我想不若,趁此官校尚未到时,早寻个自尽到也干净。这总因我当日做的事原过当了些,也是我的报应!都不干你们的事,人也不找你,你可把我行李中金珠宝玩带些,远去逃生罢。”朝钦哭道:“孩子是爷心腹的人,蒙爷抬举,富贵同享,要死与爷同死,再无别意。”二人哭说了半夜,换了一身新衣服,等到人静时,抱头痛哭一场,相与投环而死。

众人见他们不啧声,只道是睡熟了。直到天明时,刘、郑二人起来催他们起身,叫之不应,推开门,只见双双追坐在梁上,气已绝了。有人叹他道:

左手旋乾右转坤,移山倒海语如纶。

高悬富贵收彪虎,广布钳罗害凤麟。

六贵声名皆草莽,三侯簪绂总埃尘。

阜城忽断南来路,空有游魂伴野磷。

这正是:万事已随三寸尽,千钧忽断一丝轻。

毕竟不知忠贤死后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