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萤窗清玩
1031200000022

第22章 游 春 梦 (2)

刘生读而复读,叹赏不置,曰:“喁喁儿女语,却本丹心血性,结撰而成,故为佳也。至于如此缩韵唱和法,前人实未有此格。闺阁得此,自可特拔千秋。”玉环曰:“当时别恨刺心,离愁割胆。神情交瘁之际,有何佳句成章。贴诸屏上者,欲往来触目动心,不啻如见其人也。”生曰:“忙时若此,则平时之制作,可想而知。古今来,才女佳人,如卿之姊妹者,盖亦罕矣。”玉环曰:“吾辈闺阁女流,虽有文章可观,而无事业可纪。亦不过风流自赏,不旋踵而已。等尘灰奚足贵也。如郎君才高望重,名登竹帛,业著简编。既擅誉于生前,复流光于身后。

而使天下万世,知奇男子中,有郎君之一人良足贵耳。”生曰:“此未尽然也。夫事业固可惊人,而文章亦堪垂世。固未尝以男女异也。诚如卿言,则伊古来,有男子而成事业者矣,而简册所载者,能有几人。有女子而擅文章者矣,而经传所传者又何止一人。总之,廊庙有廊庙之名,闺阁有闺阁之誉。即如汉之班,而班昭自可与超固而并誉。晋之谢,而道蕴自可与安朗而同称。他如杨氏容华,苏家小妹,无非以文章之彪炳,而垂闺阁之休光。亦何尝以父子家人建事业于廊庙者,而相掩也。”玉环喜色曰:“聆君明言,茅塞顿解。古谓得一知己而无憾者,正妾今日之谓也。”

二人复谈移时,玉环乃离坐曰:“今日闺中有事,暂请告退,尚容后会,再接清谈。”言讫,率春花、秋月,冉冉而回。刘生恍然追望,如有所失。自悔曰:“我一向思念花下佳人,梦中美女。怎么同坐半日,竟未曾挑逗他一言,岂非痴呆。”忽又想曰:“梦中所遇两个美人,其一既系白玉环。其一必系金月娥矣。小生何福,幸偕一个成亲,虽死九泉,亦可以含笑矣。”于是自行自忖,怅然以归。明日,生复潜往一镜亭,冀欲再睹玉环也。及至,则花阴寂寂,阒无人声。为之惆怅不已,兀坐晌许,因取案上纸笔,书一绝云:

忆昨天台路已通,特来重访水晶宫,

池亭寂寞人何在?惟有桃花映水红。

刘生写完,朗诵一遍。忽外面有人厉声曰:“人何在,还是寻甚么人。天台路,也不容俗士窃到。怎么在此糊涂乱写呢。”说未毕,已跃亭中。非他人,乃春花也。刘生笑曰:“娘子一向温柔,何故反面如此。天台总非俗士可到而游,昔日之天台者,非刘郎耶?”春花曰:“我甚么反面,只恶尔识得两行字,熟得几句书,便要弄斧班门。在此卖弄笔墨,岂欺吾等全不知诗耶。”说讫,转面忍笑。生曰:“焉敢欺娘子,以不知诗。只是一时有感而成,佳与不佳,所不计也。何故见责如此。”春花曰:“岂不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外,更有沧海。若在他人,则尔或可抗衡一二,只是吾等眼下,岂容尔豪气凌人。但尔既谓能诗,我且与尔考过一考,看尔怎样。”遂拈出纸笔置于生前,生曰:“娘子何相迫如此,小生何曾自谓能诗耶。”春花曰:“尔先迫我,怎得是我迫尔。今番尔便说到百句不能,也不免一考了。”生犹逊谢推阻,春花曰:“尔何怯我如此。”于是一面说话,一面吟诗,顷刻之间,已成一绝。送与刘生看曰:“尔能和此一首否?”生曰:“能与不能,何妨领教。其诗云:

小亭春半绮筵开,不问人情即问才,

谩道青衣无彩笔,飞琼今已下瑶台。

生看毕,暗暗惊喜曰:“原来春花亦有诗才,就与他唱和一番,也是幸事。况我今日正要显个手段,令玉环看重十分哩。”因临笺醮笔,顾春花曰:“娘子佳作,铿金戛玉,颖异凡音。真所谓强将之手无弱兵者也。敢不步韵,以志弗忘。”遂一笔和成,递与春花曰:“下里之词,幸勿见哂。”春花接看云:

大曲休将细眼开,涂鸦那识谪仙才,

请看一管如椽笔,扫却人间玉镜台。春花看毕,正色曰:“郎君之诗,固不能赞一词矣。妾闻有高人之识者,必有过人之量。今妾故意凭凌谑浪,以戏郎君。而君果处之恬然,毫无怪责,是真有高人之识,而有过人之量者也。妾于此虽欲誉之,而何能尽于口。虽甚爱之,而何能罄其情哉。”生此时方知,春花前头,厉色厉声,乃戏己也。因微笑曰:“吾非有过人之量,但此心见了娘子,便动个可怜之念,深爱之情。虽有微愆所弗计也。”春花听了,十分铭感。

忽从玻璃窗,窥见玉环倚柳俏立,临水观鱼。急呼曰:“小姐好自在呵。婢子今日鏖战词坛,败于刘郎之手矣。”玉环顾而笑曰:“吾知汝今日谑浪刘郎,轻敌若此,安得不败。”春花曰:“小姐何不出胸中百万甲兵,决一死战耶。”玉环曰:“战吾不能,当为子求成耳。”言未已,上至小亭。春花遂呈唱和二诗观之,玉环阅遍,笑顾春花曰:“云云亭亭,焉敢与泰山比势。此即汝所云班门弄斧者也。”春花曰:“婢子固不堪言,但今日才秀登坛,岂容辜负。小姐倘有雅兴,也当与刘郎唱和数章。”玉环点头曰:“良然,良然。吾正欲与刘郎步韵联章,以志一时遭际之幸。”刘生亦大喜称妙。玉环曰:“今日妾乃词坛之主,宜先起韵,庶免强主压客之讥。”遂依春花原韵,挥成一绝。命春花呈与刘生曰:“率直写来,莫怪唐突。”生览其诗云:

杏花楼上雀屏开,玉尺端归女秀才,

不是萧郎尘外客,岂容轻上凤凰台。

生看毕曰:“吐属雄伟,浩气横秋。薤露阳春,可谓曲高和寡。”因信笔和就,命春花传与玉环曰:“愧小生巴里庸词,安敢抛砖引玉。幸小姐香奁妙手,还期点石为金。”玉环接诗览云:

一点春心结不开,半缘爱色半怜才,

蓬莱纵隔三千路,终要乘风上钓台。玉环览而赞曰:“吐谈作锦,咳唾成珠。黄鹤一章,洵令青莲阁笔。”因复成一绝,传与生云:

十载香闺一镜开,长留鉴拔状头才,

骚坛墨客知多少,未许期登玉女台。生又和一绝云:

昔时彩笔梦花开,曾檀金銮夺锦才,

为道相如能赋客,也应重与醉琴台。

玉环接看毕,命唤取秋月到亭上。谓之曰:“吾等今日和诗作乐,尚欠司录一人。汝可在此做个誊录罢。”因将以前数诗,交付秋月,教他捡一空册,将前诗逐一登录册中。复又构成一首,命春花传与刘生云:

芳心一点为君开,今日叨逢倚马才,

翰墨同缘真有种,妾身翻愧祝英台。刘生看竟,转付与秋月登录。亦和成一首云:

感卿何幸笑颜开,坦腹惭非逸少才,

卓氏丝桐慵未抚,直须携手入花台。玉环看了正色曰:“君以逸少自待,事尚可原。至以卓氏待妾,则将以淫奔之事属之矣。丝桐未可轻弹,花台岂容遽入。”因信笔挥一绝,以示生云:

寥落闲亭笔阵开,止将词赋会英才,

春心不与花心发,莫把金台当凤台。刘生微笑曰:“金台惟贤士可居,即凤台亦惟贤士可到。萧郎之外又何人哉?”遂和一绝云:

十分春意向谁开,辜负巫山作赋才,

神女也知心匪石,有情应许梦阳台。

玉环看罢,执诗在手,低首无言者久之。生会意,为之谢曰:“小生性溺情狂,冒渎小姐,万勿见怪。”玉环曰:“吾等男女唱和,已属嫌疑。所为之诗,务须对得人过。幸勿以淫词见戏为妙。”复又书一首以明志云:

十丈红尘扫却开,悔教今日误怜才,

瑶池不许狂风度,深锁重关上绿台。生阅竟,付与秋月登录,因和一绝,以解玉环之意云:

自古同心解不开,况逢国色与天才,

虽然浪说高唐事,争逐区区下镜台。

玉环复成一绝,传与刘生曰:“国色天才,固堪相爱。但礼法所在,宜共闲之。生接诗读云:

羞颜素掩几曾开,深泥郎君不世才,

明月未堪厢下待,神交惟在望英台。生失笑曰:“得小姐神与之交,虽死黄泉实为无憾。”乃和成,唤春花递与玉环。其诗云:

一种春心两样开,深闺何事苦招才,

古来薄命知多少,酷惜明妃去紫台。

玉环见诗,笑谓生曰:“君为明妃惜,吾则为明妃幸,何也?使明妃紫台终老,亦不过大汉一宫人。何如一曲琵琶令,千载文士骚人,凭吊于无穷也。”言未已,而诗已成。

碧桃初破柳初开,红绿丛中各逞才,

低首自怜春色好,却离露井与章台。生得诗,看曰:“今日红绿初匀,促膝谈心,何章台露井之足云离也。”因和之云:

有情连理亦同开,何况奇香值异才,

自古莺花终有主,莫教纷散落泉台。

玉环曰:“君才自高,终为莺花所累。”因又书一绝云:

清思异境自天开,七步翻成八斗才,

学海骊珠惊独得,知君终与属兰台。生看罢曰:“蒙卿过褒,愧赧弥甚。”遂和云:

桂林曾诩一枝开,今日方惊咏雪才,

才子若非班马辈,断难握笔到鸾台。玉环接诗,谓秋月曰:“今日遇文坛飞将,刀笔困乏,不能敌矣。汝盍代我接战一场。”秋月乃临笺成一绝云:

几度红窗绣幕开,何缘叨遇冠天才,

愿教青帝常为主,柳绿花红卖酒台。生见诗喜曰:“娘子诗意,颇慊鄙怀。”因和成,令秋月登录。

青眼垂兮碧眼开,幸逢佳会愧无才,

卿如有分终怜我,应与重游弄玉台。时秋月录毕,喜而赞曰:“合观诸作,真可谓锦绣之口,星宿之胸,金玉之音,刀锋之笔。其声大而远,其词丽而工。吐珠玉于行间,神惊鬼泣。拨烟云于纸上,斗落星寒。擅五字之长城,倒三江之巨水。镂金错采,何殊陆海潘江。拾翠剪红,颖异春椒秋菊。笔参造化,直追踪俊逸参军。思入风云,更媲美清新开府。跨青兰之小技,凌红杏之雄才。登李杜之骚坛,殊堪并驾。入刘陶之艺苑,更可齐驱。”刘生听了,暗叹其举口成章。因问曰:“二位娘子,不知何时而学,却也成如许奇才。若无小姐,则二位也可冠绝一时了。”秋月曰:“吾等久侍小姐笔砚间,岂不闻近朱红,而近墨黑乎。”生喜色曰:“满亭才丽,触目琳琅。今日遭逢,可谓毕生大幸。”时大家交相赞羡。春花曰:“吾等何足道,昔金月娥有侍儿小莺者,其在此伴读时,博洽多能,尤出吾等之上哩。”生听了,愈叹慕不已。时正谈得酣畅,玉环就教春花回取酒馔,与生酌之。并令秋月、春花隅坐侍宴。

酒至数巡,春花不觉掩口失笑。生问:“娘子何故见哂?”春花笑曰:“婢子因饮酒食肉,便想起一桩笑事,所以可笑。”生曰:“既有可笑之事,何不说来一笑。”春花曰:“昔有一痴翁,每自谓其精通论语。平日一举一动,总要效着论语的话头。一日拿着一本论语,白文乱天喊读。其子呼食饭,不出。问其故,答曰:‘吾要学夫子个发愤忘食哩。’至晚,子又呼食饭。翁虽出食,却两口而止。子又问其故,翁曰:‘吾要学君子食无求饱哩。’次日,其子以翁食,少以肉供之。而翁却不食肉。子又问其故,翁曰:‘吾要学论语那句不食肉哩。’其子沉思曰:‘论语中何曾有不食肉这句书?’翁怒叱曰:‘汝狗才读盲书眼,怎么这句书就想不起来。待我念与尔听,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这句非不食肉么?’其子笑曰:‘错将几个不食字,连下读了。’翁不服曰:‘理解宛然,怎说读错。’一日,翁卧病,其子以药汤进之。翁不肯服,其子问:‘何不服药?’翁曰:‘吾要学论语那句,死而无悔者。’其子曰:‘无理之句,何必学之。’翁曰:‘圣人之言,如何无理?’后翁竟以疾而亡。小婢念及于此,是以笑耳。”刘生听了,笑个不休。

玉环顾生曰:“这妮子雅善滑稽,每出一言,往往令人喷饭。”春花曰:“昔又有一童,最善滑稽。每对人都称自己尽通三教。一日有人问曰:‘汝既尽通三教,汝谓儒家夫子是何人?’童应曰:‘夫子是个女人,观夫子所云,我待价者也。若非女人,何以待嫁。’人又问曰:‘释家释迦是甚么人?’童复应曰:‘释迦也是个女人,观金刚经云:跌坐坐。若非女人,何以有夫有儿?’又问曰:‘道家老子是甚么人?’童仍应曰:‘老子也是个女人,观道德经所云:吾之所患者以吾有身也。若非女人,何以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