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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碧 玉 箫 (3)

梅映雪曰:“古人谓诗本性情,吾谓文章亦本性情。如五经四书,灵均楚骚。及李令伯之陈情表,武卿侯之出师表等。皆本性情,流注楮墨者也。盖古人为文,语不苟下。必须言行相顾,内外合孚。得诸心,必先体于身。体于身,而后见于言。其文其人,若合符节。此之谓古人,此之谓古人之文也。若今人粉饰文词,务末忘本。言善而行恶,口是而心非。偏是不忠不孝之人,却会说大忠大孝之话。古今人何遽不相及也。”

李生笑曰:“今人不特不会作古人之文,并亦不会解古人之文。无论其他,即如王子安滕王阁序,五尺童子,无不诵之。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句,坊本解者,咸执丁度集韵,以霞作天文解。请霞为云日之气,自上而下。孤鹜自下而上,两相会合,故曰齐飞。夫霞既为云日之气,何得云落?且何得云飞?此盲谈瞽解,最为可笑。至若萤雪丛说、代醉编二书,皆谓落霞为虫名,即飞蛾也。鹜食蛾而相逐,故曰齐飞。此解颇似近是,然鹜形大而蛾形小,鹜常高而蛾常低。于齐飞二字,似为不合。惟郎仁宝以落霞为鸟名,最的当。按诸字书,咸谓霞字通作虾。段成式《酉阳杂俎》云:南山下有鸟,名虾蟆。护头有冠,色苍足赤,似白鹭。所谓落霞,即此鸟也。何得妄解为云日之气耶!然虽如此,但霞字宜单讲,不必粘连落字。盖落字即下孤字之意也。”映雪问曰:“霞为鸟名,既非天上之物,何又云落。”生答曰:“霞鸟当夏飞高,至秋渐低,故曰落。”映雪喜笑曰:“吾平昔讨论古文,考核颇确。惟此一句,未得其真。若非郎君讲明,几也为俗解所误,吾今得所据矣。”

李生曰:“吾观古纪载之书,多有妄造以诳后世者。不可殚述。即如嫦娥奔月一事,归藏、淮南子暨诸书多载之。皆谓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其妻嫦娥窃食之。飞入月宫,化为蟾蜍。此乃诞妄不经之说。又按上清紫文云:结者,奔月之仙也。是则奔月者,既有嫦娥,又有结。是以月为逋逃薮也。又按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篇,谓月中有桂树。因仙人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之。又或谓月中仙人为吴质。又有谓宋无忌,为谪月之仙。据此是又以月为监囚所矣。总之,月乃阴气凝炼而成。虚影虚形,浮幻无定。有甚么嫦娥,有甚么仙人,有甚么桂树哉。”

梅映雪笑曰:“此说剥得明白快畅。吾又见述异记、岁时记、续齐谐记诸书,载着织女嫁牵牛一事。且谓织女机杼勤劳,容貌不整。帝怜之,嫁与河西牵牛。后竟荒淫废织。帝怒责归河东,使一年一会。故七夕渡河之事,沿传至今。独不思,牛女乃天之二星。非身非人,何以云嫁。既嫁矣,又何荒淫废事。责归河东,下等于尘间浪女耶。噫,使牛女蒙此辱冤,牛女有知,能无遗憾。至淮南子,又谓鸟鹊填桥,而渡织女。一发附会得可笑了。”李生曰:“织女牵牛之事,世俗男女,无不藉谈。且有引入淫词题咏者,亵辱天家,岂非文人罪孽。”

梅映雪曰:“吾又见汉武内传,谓玉母献仙桃七枚,帝啖而留核。王母曰:‘此蟠桃也,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实,三千年成熟。计九千年一次,非人间可种也。’因顾指东方朔曰:‘此子不良,吾桃三熟,被此子三窃矣。’若然,则东方朔三九已有二万七千岁了。其殆先天地而生耶?夫曰仙桃,已妄矣。曰偷仙桃,更妄矣。曰三偷仙桃,愈加妄矣。无理不经,一至于此。”李生曰:“尽道神仙有灵,怎么人偷仙桃,都不知道。”说讫,一齐大笑。

时二人谈得酣畅,各不思眠。未几鸡唱黎明,东方既白。生乃离坐告退。出小门,过鱼池。忽于朦胧中见一小鬟折花池上生就近问曰:“汝何人?”小鬟吃惊躲闪,徐徐答曰:“吾乃范夫人侍儿卢紫英也。”生曰:“怎么恁早至此?”紫英答曰:“夫人唤我折花。”生曰:“既如此,汝只管折花,不必惧也。”紫英转问曰:“我看郎君,似略面熟。岂非训黄府二公子的李秀才么?”生答曰:“然也。安得相识?”紫英曰:“吾曾在黄府窃见些。”生曰:“汝今年几岁了?”紫英曰:“才十五岁。问我年纪做甚么?”生曰:“我欲做个媒,代汝拣个阿郎儿,汝可愿否?”紫英转面顿足,含袖不语。生细看,不觉好笑。紫英曰:“吾方才过小姐纱窗外,闻房中有谈笑声,莫非郎君就在那里?”生曰:“非也。”紫英曰:“明明见郎君从小门出,怎得不是。”生曰:“然,吾问小姐借碧玉箫耳。”紫英微笑摇头曰:“咦,这里事情,我也晓些了。”

紫英口即说,却把眼角斜视李生。李生狂兴未消,因笑问曰:“欲借汝一物,可肯应承否?”紫英曰:“为我所有者,无不应承。”生笑曰:“此物实尔所有的。”因指其裙带之下曰:“就是要借这件东西。”紫英呸的一声,且怯且羞,拂花而走。生赶近,一把儿扯抱住,推倒芳草丛中。强解罗裳,采其新蕊。紫英体弱力细,招架不开。不觉裙带纷披,微露樱桃之口。李生徐徐进退,细细护持。而紫英已滴滴有声,娇啼宛转,大有不胜其任者。生因前与映雪失了意望,至是泄其未泄之兴,畅其未畅之情。不觉用力少强,紫英已支持不住,欷欷痛泣。及罢战,紫英樱桃破处,遗下无数腥红。倦卧片时,方才起得。生低笑谓曰:“所借之物,今可好好奉还矣。多谢多谢。”紫英略整裙带,含羞带怒,抹泪而去。李生亦逾垣回去了。

紫英回至房中,范夫人问:“怎么不折花回!”紫英低头不应。夫人曰:“花又不折,问又不应。却是为何?”紫英愈不能言,但背面羞怯而已。夫人见其发髻散乱,衣带不齐。知其中必有跷蹊,心下甚疑。再三盘问。紫英愈觉满面羞赤,抵塞支吾。夫人捡其下裳视之,则露湿霜沾。腥红狼藉,形迹依稀可认。夫人厉声曰:“汝这斗胆贱人,原来惯走此事。若不直说,死在须臾。”紫英犹不肯招。夫人愈怒,取梃杖欲杖之。紫英料瞒不得,乃跪禀曰:“婢子安敢有是心,特为黄府李秀才所迫耳。”遂将李生与小姐房中谈笑,今早从小门出来相遇池边,被他如此如此,一直说出。夫人听了,大怒曰:“哎呀,原来逆女,竟有此事。倘若风声败露,岂不辱我家门。”一时恨气填胸,切齿不已。因嘱紫英曰:“此事汝且谩些宣扬,吾自有个区处。于是夜夜提防,不拘五鼓三鼓,具潜至映雪窗隙外伺察。但只见映雪,或弄箫、或观书、或刺绣,挑灯独坐,却无他人。夫人渐渐不疑。

因一夜,夫人命侍儿往映雪房中取针。侍儿回报曰:“小姐不在房中了。”夫人猛然想起,亟潜出小门,伺察园林。忽闻隔花有笑语声。夫人偷近窥之,见映雪与李生,坐于木兰花间,白石片上。比肩谈笑。夫人怒,突出逐之。生大惊,奔出园林,逾墙回去。夫人叱映雪回房。指而责曰:“汝这贱人,素读诗书,深娴女诫。谓必知保身守礼,以敦内化之风。怎么竟勾引匪人。夜半私谐,恣其调笑。今既败露,何以自安。倘这些声息传扬,将必辱家门。羞闺阃,败名辱节。一念之错,贻累终身。其所关岂细故耶!”映雪跪诉曰:“保身守礼,儿非不知。

因偶爱李郎学问渊涵,识见广博,才全德备,冠冕一时。故特略内外之嫌,而叙朋友之谊。相识以后,形体俱忘。诚知有声气之交,而昧其莺花之乐者也。至于西厢待月之事,实实无之。母亲休要冤没了。”夫人摇头曰:“咦,花前月下,烈火干柴,其能不燃否。”映雪曰:“母亲何徒以常情诬人,孩儿此心,可对天日。”夫人叱曰:“天日那管此事。”于是拂袖回房,口口怨恨李秀才不已。因喝紫英曰:“汝可把出园门儿,关锁坚牢。自后不论何人,不许出入。”即日拟成呈状,亲自控告县官。映雪长跪,哭求夫人息怒,不听。映雪知不可挽,回房拥被而卧。尽日痛哭,血泪俱鲜。

碧莲泣谓曰:“事已至此,徒哭何为。不如出一良谋,与李郎相约,以图异日之计。若徒啼啼哭哭,则今日哭过明日,今年哭过明年。伤有限之神,而处无济之事。恐小姐终无了期也。”映雪长吁曰:“汝言甚是,但母亲关防甚严,从何通个消息。”碧莲曰:“房后短垣,架梯可逾。乞小姐嘱咐小婢,决能达知,李郎断不失望。”映雪曰:“恐母亲觉之,奈何。”碧莲曰:“倘得小姐事成,虽把我碧莲鼎烹斧劈亦甘心矣。”映雪握其手曰:“阿妹抱义衔忠,异日事成,誓不忘也。”于是滴泪和墨,修书。嘱咐碧莲,且教小心仔细。并取下碧玉箫,托碧莲赠生。碧莲纳书于襟,藏箫于袖。伺察而出,幸此时更阑月落,人声寂然。遂放心取梯逾垣,穿过园里,亦从槐花根攀枝傍干跳过黄家。

潜至迎月堂,遥见一幅花窗,灯火明彻。碧莲步近窗纸,拔金簪刺破窥之。见李生短叹长吁,对灯兀坐。碧莲低声曰:“郎君可怜呵。”生惊起曰:“汝何人?”莲答曰:“小婢碧莲也。奉小姐之命夤夜传书,与君一诀。”生曰:“昨夜之事云何?”碧莲叹曰:“夫人怨君入髓,今已控告入官。祸患临身,将不远矣。”生听了,长吁数声,泣下曰:“小生死不足惜,可惜小姐为生衔冤饮恨耳。”因索来书观之,莲将书与箫一并传入。生拆书于灯下看曰:

薄命妾梅映雪,端肃再拜。奉书于尊婿君李兄席下。甫亲芝宇,获订兰交。讲史谈经,多聆教益。斯诚遭逢所至幸,而亦身世所远期也。然道谊固堪以共证,心迹亦可以反观。或嘲风月以怡情,或笑莺花而遣兴。要皆以志同气合,化男女于朋友之间。此吾等畴昔存心,有可对天地鬼神,而罔生愧色者也。昨因与君月下论文,为家慈所觉。诬以奸慝,讼之于官。必欲致吾等于死地,而后快。呜呼,千古有情人,往往百折千磨,遭厄于九死一生之数,不亦冤哉。妾闻忠臣为国而亡,贞女为夫而死。妾惟婉容曲意,以挽亲心。幸而见从,则固吾等之福也。如其不然,何难以三尺红绫,终报郎君于地下。今世不谐,期于来世。来世不谐,期于三世。三世不谐,期于百千万世。生不结衾裯之好,死当成魂魄之缘。断不愿有始无终,贻吾等无穷之恨也。君其放心待之,伏愿郎君努力加餐,千珍万重。勿以妾故伤体,使妾忧上添忧也。外付玉箫一管,谨以奉君。此妾所珍玩之资,见玉箫不啻见妾矣。楮短情长,墨泪俱竭。惟郎君谅之!

生看毕,抚书涕泣。谓碧莲曰:“肝肠俱裂,不能答矣。汝可代我上复小姐,说小生喉头之一寸气,心头之一点血,尽属小姐一人。此事不谐,吾不独生矣。”碧莲应诺,且曰:“郎君放心,千万保重。小姐必有主见,决不致辜负终身也。”生叹曰:“身罹法网,生死难期。恐终相见于地下耳。”说讫,又抚碧玉箫而泣。碧莲挥泪曰:“嫌疑之地,不可久留。妾告退了。”生曰:“小生有微物在此,谨奉小姐妆前。伏乞垂收,以为异日相见之券。”遂取出一沉香扇,交付碧莲。莲接过,叮咛而出。依旧路潜回,将李生语言告知映雪。并以所赠沉香扇呈进。映雪展扇对灯观之,不觉愁锁双蛾,香泪纷下。含愁抱恨,至晓不眠。因勉强临笺,题数词以写怨。

人如月,圆还缺。春风吹散成离别。倚帘栊,盼墙东。海誓山盟,往事皆空。忡忡。 心如铁,坚还结。殷勤不见檀郎诀。抱孤衷,对花丛。血泪偷弹,着叶成红。浓浓。

——调寄《惜分钗》

林下鹃啼,花间鸟奏。声声诉得愁眉皱。伤春无计奈春何,愁容暗比梅花瘦。 梦逐清宵,魂离白昼。泪痕滴落鞋儿透。柔肠寸断倩谁怜,鸳鸯空对无心绣。

——调寄《踏莎行》

绿纱窗外听鸣鸠,声入心头,怨动心头。玉箫声断凤凰楼,朝也含愁,暮也含愁。 花墙相隔抵三洲,碧泪交流,素涕交流。为谁憔悴为谁忧,情系千秋,恨结千秋。

——调寄《一剪梅》

越数日,范夫人又拟抵官复呈。映雪泣跪恳求曰:“母亲冰鉴为心,何不察察若此。儿等因一时错爱,偶与论文,实无半点私心。何遽速我讼狱,乞母亲开些生路。”言未毕,夫人怒曰:“汝等不知几番来往,怎说偶与论文。既要论文,亦尽有女流之辈,怎又与男子私谈呢。若不执法,决不干休。”映雪哭曰:“母亲真欲成讼,儿请就死娘前。宁受不孝之名,勿蒙不节之辱。”夫人曰:“吾讼即讼,只欲速那李畜生于死也。决不累及吾儿。”映雪曰:“李郎若死,儿岂独生。乞母亲怜儿一点苦心,俾与李郎偕老,庶可无事。”夫人曰:“世上尽多富贵子弟,何必要此孟浪畜生。这畜生不死,吾决不休也。”映雪散发滴血以谏,夫人坚意不从。

其时吴江县知县,乃湖广长沙府人,姓董名隆。虽由科举出身,却甚贪酷不轨。前次范夫人所讼李生之状,尚存而未发。至是夫人,复具一呈。并具白金二百两,私纳之。乞其速行法纪。董隆大悦,随即出票,拘拿李生。李生大惊,黄翁闻知此事,亦出迎月堂,细问缘故。李生把与梅映雪知遇之事,备细诉知。且言并无半点私心,并无一着淫事,惟天可表。黄翁曰:“文人声应气求,何碍于理。只管就案听审,料县主必有原情。”生乃收贮文具并书,惟带些笔墨,并碧玉箫雅扇等物,随衙差直抵县治寓下。衙差禀复董隆,时范夫人亦至堂外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