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鸿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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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己酉正月

今日为己酉元旦。余自出世以来,所历之元旦,并此已二十有三。韶华如箭,余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岁自更新,人还依旧,余所以负此元旦者深矣。聪明消尽,只余得一片痴呆,将于何处发卖耶!

爆竹一声,欢腾万户。元旦诚可贺哉,而余之元旦独可吊。三年前之元旦,已撇余而逝;三年后之元旦,复逐余而来。余回溯过去之元旦,而余乃泫然;余下测未来之元旦,而余更惘然。元旦自元旦,哀乐人为之。人谓余性乖僻,无事不抱悲观。

夫余亦犹人耳,非别具肺肠者。余亦有笑口可开,余亦有眉头可展。使余果有可乐之实际,则对此佳日,将舞手蹈足之不暇,何无疾而呻为?痛哉余心!余固不求人谅也。

夫人所以乐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团聚之乐耳。三年前之余,固亦与人一样欢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无故,饮屠苏酒,舞五采衣,余固有三乐之一也。

而今则寂寂春盘,徒对饴饧而生苦感。徘徊堂上,触于目者,乃为余父之遗容;入于耳者,仅闻余母之咳叹。呼父而父不应,慰母而母无欢。使余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树双双,余母或稍忘伤逝之痛。今复远隔楚天,为岁暮不归之游子。

母老矣,自父死后,双袖乃无干时。余以一身兼二子职,虽强笑承欢,有时痛泪,亦复难制。一家骨肉,死别生离。伤哉余母,慈怀之恶何如耶!余母无乐,而余尚有何乐耶?

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丰才啬遇,潦倒终身。晚年督子綦严,意失之东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顾属望方殷,而名场已毕。余兄犹博得一第以慰亲心,余乃一无成就。

父爱余特甚,常摩余顶而笑曰:“此吾家千里驹。他日得路云霄,为若翁吐气者也。”

比终南径绝,希望成空,慨世之余,病根遂伏。然犹勉力教余吟咏以遣老怀。余兄则系情书画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颇得陋巷自安之乐。青灯有味,不减儿时。惜此中岁月,已为余父养病之年矣。尝有句云:

“学堂扰扰此何时,家学翻嫌误两儿。伴我寂寥饶别趣,一勤铁笔一吟诗。”此即余父病中之作。

嗟呼!余父之死,余杀之耳。余父殁二年矣,此境此情,固历历悬余心目。每诵遗诗,未尝不号泣呼天也。余父弥留之际,自撰一挽联,命余兄书之。俟其书毕,乃含笑逝。联曰:

“凡事如是难逆料,诵武侯语,妄想都除。此身元自不应来,读放翁诗,老去何恋。”

今其联尚在,每岁元旦,必出而悬诸余父遗容之侧。过此则卷而藏之箧笥,奉母命也。此惨痛之纪念品,今日乃复入余眼际,余泪宁可收欤!

余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书籍什物,随手抛掷,纵横满案,不事整理。日坐于丛尘积垢之中,已成习惯,今更懒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书室,拟作一函,促余姊归宁。入则见案头书册,如叠乱山,弥望皆是,更无横肱属草之余地,不得已略事修整。而其中签题倒乱,十亡六七,存者或为猫爪所裂,或为鼠牙所余,盖彼等据以为搏击之场者久矣。

犹忆余父在时,所好惟洁,所宝惟书。洒扫拂拭,事必躬亲。虽局促一斗室,而窗明几净,尘飞不到。琳琅满架,秩然不紊。入其中者,觉有一种静雅之气,袭人。余辈若有移动其位置,或损其书之一角者,必大加呵责不少贷。儿时好弄,深苦其烦苛。受责后,辄背父喃喃詈。

今虽几上尘封盈寸,书叶碎舞为蝴蝶,余父更不复责余矣。余于此数日间,乃无一刻不思余父。盖余父之爱余至深,而余之所以报余父者,仅此清洁勤俭之习惯,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书城鞠为茂草。九原有知,当痛恨夫不肖子之无可救药矣!

余父暮年养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场圃,只以盆栽小本数十种,取次花开,迎繁送谢,君子长卿,罗列主座。吾庐可爱,俗客不来。春气绵绵,四时不断。

余父虽不精于种植学,而无论何花,一经余父之栽培,即着手成春,无枝不发。此是名山经济,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爱护之力,真可谓无微不至。朝除花虱,暮洗叶泥。性本好洁,以花故,虽粪土之污,有所不避。余母戏呼之为“花爷爷”云。

余父殁后,惜花人去,寂寞阑干。余母乃为之管领,殷勤护惜,一如余父生时。然而睹物思人,难免对花溅泪。未几而诸花次第憔悴死。岂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为坠楼之绿珠欤?抑余父死未忘情,知余母之见花不乐,而为之斩此愁根欤?

今姹紫嫣红,飘零都尽,惟剩老梅一株,婆娑墙下。春到草庐,犹着凄花一二,然亦冷淡无生意,恐不久亦同归于尽。

窗纱寂寂,冷月窥人,瘦影一团,只伴凄凉之我。魂兮不归,兄行复远,阿谁与共巡檐,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更岁以来,又匆匆三日逝矣。满城箫鼓闹如雷,豪兴哉,曾未解愁人耳边,禁不得尔许噪聒也。方余幼时,每值新年,余父必命收拾书囊,尽十日之乐。

余则招邻儿来,挝催花之鼓,吹卖饧之箫,杂沓欢呼,闹成一片,乐乃不支。余父虽习静,此时亦不以为忤。或值韶光骀荡,风日宜人,必挈余出游,饱览春城丽景。入市见售纸灯者,作种种虫鱼鸟兽之形,裁红剪翠,穷极工巧。余顾而乐之,徘徊不忍去。余父已知余意,笑解钱囊,购其一二以归,悬之壁间。

夜燃以烛,呼邻儿来观之。喜极,则群于灯下唱田歌,以贺余得此新灯。余亦乐而和之,哗笑追逐于灯光之下。当余母呼余晚餐时,歌袅余音,犹绕梁未息也。

今儿年不再,而父骨已寒,人比春烟,事如春梦,只此万户春声,依旧洋洋盈耳。昔日天伦乐事,节节思量,皆断肠资料矣。雨夜听《淋铃曲》,商女唱《后庭花》,乐者自乐,忧者自忧,伤心人别有怀抱,彼不入耳之欢,复胡为乎来哉!

余母爱余之挚,与余父同。平日每值伊郁寡欢之际,见余跳跃而前,依依作孺子态,辄为之破颜一笑。余亦不忍见余母之不乐也。

乃自余父殁后,余母老困愁城,十日九病,伏枕啜泣,长夜无眠。时或扶病花前,听莺窗下。青春大好,白发无情,辄复对景伤怀,临风雪涕。

余百计求悦,或述瀛海遗闻,或粲东方妙舌,虽一时霁色,偶上慈颜,而痒隔靴搔,曾未稍解其中心之郁结。迨事过情迁,一刹那间,惨雾愁云,又绕身三匝矣。

今晨余入室视母时,见其含颦独坐,对余父遗容,悠然神往。凝睇久之,而珠泪双双,无端自落,盖未能一刻忘余父也。母泪如绠縻,儿心亦如刀割矣。

是晚,乃谓余曰:“儿年长矣。寒素家风,例无坐食,非可如千金之子,长赋闲居也。儿亦知若父死后,虽稍有余资,而经营丧葬,已去其三。年来米盐琐屑,亲友周旋,复耗其六七,今已床头金尽,若无汝兄时寄资回,以相继续,则汝嫂亦非巧妇,其何能为无米之炊耶?家累万端,在理宜两人共同担负。彼既远游,汝亦须谋自立。行矣,行矣,毋令阿兄笑汝富于倚赖性也。”

余闻言泣曰:“母训良是,儿亦不愿长此株守,累母及兄。然户庭寥落,父死兄离,孤苦零丁,备极惨况。有儿在,母或忘忧。儿复行,母将吊影。空房寂处,何以为欢?儿实不忍再弃母于冷清清地也。”

母忽怒曰:“霞儿,汝何言之也。男儿志在四方,家食虽甘,而修名不立,耻孰甚焉。儿欲为食粟之曹交耶?抑欲为乘风之宗悫耶?余虽逆境撄心,老怀滋恶,然得及余未死,睹汝有所作为,桑榆暮景,足自遣矣,又安用是长日相伴者?”

嗟乎!母言诚甘,母心太苦,彼日望兄归,岂复愿离余者?其为此言,余知其心之千回百转也。

余家无多人,余母与余外,一嫂一媪而已。嫂亦名家女,归余兄者六载矣。前年举一雄,今已牙牙学语,骨紧头圆,白胖可爱。余母尽多愁思,睹此兰芽挺秀,绕膝依依,以常情测之,亦应易茹荼之苦,为含饴之乐。顾余母每捧抱此儿,泪辄被儿嫩颊。盖此儿出世之时,已在余父盖棺之后,故余母抱孙,即思余父,痛此无知婴儿,乃未识阿翁一面也。

嫂父固名儒,幼承家学,能解吟咏。归余兄后,徐淑秦嘉,一双两好,芦帘纸阁,灯影书声,消受人间艳福。

无端而薤歌一声,惊破春闺好梦。家庭多故,田园已芜,芋粟之收,难供菽水。余兄迫于饥寒,遂轻离别。从此东莺西燕,两两分飞。余嫂乃去其膏沐,卸却钗钿,尽力于事母抚儿诸事,而黄花之句,亦于以辍吟矣。

姑良不恶,妇亦大贤,不厌糟糠,能操井臼。不知者见之,每谓得妇如此,不知姥姥几生修到也。然而高堂白发,少妇青春,死别生离,各含惨痛。虽并无恶感横生,亦只有愁颜相对,融泄之乐何在耶?

今者春到人间,瀛洲又绿,王孙不归,罗敷独处。虽余未有室家,不识此中甘苦,然伤离怨别,人有同情。况其为思归征夫,于伤春人中,又当别论。值此晴光乍转,柳色渐舒。客里思家,楼头望远,乌有不临风怅忆、异地同心者!

余无以慰母,更无以慰嫂。余嫂此时,直是朝朝寒食,夜夜辽西,不悔教夫婿觅封侯,应亦恨子规啼不到也。

余今年之日记,开卷即作无聊语,其后每一拈管,而愁丝一缕,即紧绕于余之笔尖,致行间字里,墨泪交萦,一片赍音,几堪裂纸。

牢骚烦忧,为文人结习。余更天生愁种,自识字以来,即堕此魔道,今乃更甚。曩者余父屡以是规余,谓少年人如方春之花,当时有欣欣向荣之概。虽处境极穷,心地终须活泼,稍不如意,遽抱悲观,非丈夫也。即作为诗文,亦当就雄浑豪放一派,不宜恨字频书,哀声叠奏,啾啾唧唧,若虫吟,若鬼哭,以自附于伤心人。盖颓唐之音,最足短人志气,无多心血,尽呕于区区文字之中,殊不值得。

嗟乎!微亲爱之余父,又谁为此暮鼓晨钟,发人深省者?余年方盛,事业正多,余之日记,方如一出极热闹之戏剧,登场之际,当振刷精神,别开生面。由是渐趋绚烂,有声有色,蔚为大观。乃方开幕,便呜呜咽咽,唱起断肠曲子,将未来身世、绝妙文章,一笔抹煞,岂不可怜!岂不可惜!

虽然言为心声,日记所以记实,余今所见者,皱眉耳,泪眼耳;所闻者,啜泣耳,长叹耳。综言之,余之家庭,愁城耳,恨海耳。余处其中,如项王困于垓下,四面皆敌。惟有悲歌一曲,以自排遣,有甚心情,作旖旎风流之文字哉!

余日草此不祥之日记,以写此可怜之家庭,闷苦甚,亦局促甚。余亦不知余之心思如何开拓,余之篇幅如何发展。长此以往者,余且病,而日记之资料且穷。

今日乃大幸,于寂寞无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则余姊梦珊也。余姊归宁,挈一甥俱来。甥名兰儿,年五岁矣。登堂拜母,语杂笑啼。兰儿亦如小鸟依人,活泼可爱。老人颜色遂为之大霁。

在此新年中,见余母作此态,尚是破题儿第一遭也。余母之爱余姊,较甚于余,此亦为母者之恒态。戚党中有谂余母性情者,固无不知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也。

一枝解语花,便是忘忧草。温言软语,慰藉无聊,本为女子之特长,其细腻熨贴,恳挚周详,允为余辈莽男子所不逮。故看护病人,必利用之。即如余对于余母,未尝不求其症结所在以药之,而穷搜冥索,终嫌隔膜一层。

余姊谈笑之间,便回慈意。彼盖能深入余母之心坎而代为解释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银泻地,使一室之中,满布融和之气。余姊能使母乐,余乃益爱余姊矣。余直视余姊为喜神、为救星、为侦探余母心坎之福尔摩斯、为余日记中开辟新世界之哥伦布。

余姊归而余之愁担卸矣。所谓家庭幸福者,固属人为之。余姊有转移亲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余者正不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