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鸿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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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

二 月

此行也,与子春偕,舟中并不苦寂,而余则涕泣登舟,慈容遽隔,听欸乃之橹声,拨余心而欲荡。沧波路杳,游子魂孤。推篷一望,远山蹙恨,如愁乱攒,寸寸离肠,为渠割断。湖水作不平之声,呜呜咽咽,亦若和人饮泣者。江春早景,大足娱人,离人视之,伤心惨目。

子春见余不乐,则曲相慰藉,谓:“苏常犹邾鲁耳,一水相通,往还至易。小别数月,何事戚戚为也?”

余叹曰:“余非恋家,恋老母耳。”

余与子春别二年,此二年中,余家小劫沧桑,子春固未知一二。今日余愿膺斯职,在子春亦未尝不以为讶,谓与余之初志相违也。一舟容与,絮絮谈心,乃以不得已之苦衷,告余良友。

子春闻之,亦深为扼腕曰:“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子姑安之,腾达会有期也。”

夕阳在山,暮烟笼树。余舟已傍岸歇。子春先登,旋偕石痴来迎余。行装甫卸,肴核纷陈,同席者为副教员李杞生、石痴及其父光汉,此外尚有一叟,崔其姓,石痴之戚也。子春一一介绍于余。

石痴为人,风流倜傥,矫矫不群,一见如旧相识,若与余三生石上,订有夙缘者。其父年约六旬,精神矍铄,谈吐甚豪,绝非乡曲顽固者流。副教员李杞生,去冬毕业于锡金师范学校,石痴聘之来,任音乐、体操、图画等科。与余寒暄数语,即知为毫无学养者,其一种浮嚣之气,几令人不可向迩。

近来新学界人物,类李者正多。余性介介,厌与若辈交接。前所以不愿投身此中者,正以薰莸之不能同器耳。今初次任事,即遇此人,姑无论其人品如何,学问如何,而聆其言论,察其行为,已与余心中所厌恶而痛绝者,一一符合。

此后将与彼同卧起,同饮食,晤言一室之内,周旋一年之久,寂寞穷乡,生涯已云至恶,复得此不良之伴侣,相与其处,其何以堪!余之来此,其第一事未能满余意者,即此是矣。

是校系私立性质,校费所自出,秦氏之私款也;校舍所在地,秦氏之庄舍也。屋宇宏敞,空气光线,俱十分充足。似此适宜之校舍,求之乡间,殊非易得。余下榻处在室之东隅,四面有窗,地亦不恶,惟与李联床,殊令余梦魂为之不安。

子春已于今晨去,石痴亦将行,交才晤面,别已惊心。余于未见石痴之前,意石痴亦常人耳,迨既接其人,丰姿比玉,咳唾成珠,才华之茂,器局之宏,胥足动人钦慕,与余性情之投契,真有所谓倾盖如故者。

嘉宾贤主,晨夕流连,弹铗曳裾,此缘不浅。惜乎会合无常,别离甚促。剪西窗之烛,夜雨多情;挽南浦之船,东风无力。但看片帆开处,即是天涯。余心之怏怏为何如耶!

余来校二日矣,尚未开课,枯坐无欢。时过石痴家,与其清谈。而可厌之杞生,追随不舍。余行亦行,余止亦止,时来噪聒,其所语乃无一堪入耳者。石痴之意,亦似不乐与之周旋。闻此人来历,出于当道某公之保荐,石痴不得已而纳之者。

余初晤石痴时,彼即以全校主持,责余一人,盖亦知此人之不可恃矣。今石痴将离余而去,惟剩此伧日扰余之左右。未来之岁月,余正不知其何以消受也。

石痴之行,余惜之亦复妒之。当此黄祸燃眉之际,正青年励志之秋,余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顾附尾有心,着鞭无力,相人相我,显判云泥,蹉跎蹉跎,余其为终穷天下之士矣。

此行无意,得遇石痴,石痴亦引余为同志,结来短促之缘,莫补平生之恨。从此月明茅店,不敢闻鸡。血洒中原,看人逐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诵顾氏之言,能不令余汗珠儿湿透重衫耶!

今夕石痴置酒招余,与余作别,明晨出发矣。离筵一席,反令行人作东道主,是亦一笑谈也。是会也,杞生以小病不赴。席间少此一人,殊快余意,因与石痴纵饮谈心,豪情勃发,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余之心事,石痴尚不能知。余对于石痴之行踪,实不胜前路茫茫之感。石痴固无以慰余,余之不能告石痴也。酒酣耳势之余,身世之悲,胡能自遏!即席赋诗,以赠石痴,余亦不自知其为送别之诗,抑为怨穷之作也。

羡君意气望如鸿,学浪词锋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风手,荠花榆荚哭春风。

情澜不竭意飞扬,密坐噤吟未厌狂。

沽酒无忘今日醉,梅花未落柳初黄。

唐衢哭后独伤情,时世梳妆学不成。

人道斯人憔悴甚,于今犹作苦辛行。

不堪重听泰娘歌,我自途穷涕泪多。

高唱大江东去也,攀鸿无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飞,乡国云山回首非。

但使蓬莱吹到便,江南虽好莫思归。

更无别泪送君行,掷下离觞一笑轻。

我有倚天孤剑在,赠君跨海斩长鲸。

河桥酒幔去难忘,海阔天长接混茫。

日暮东风满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间,门外红桥阁后山。

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春宵苦短,小住为佳。竟夕深谈,不觉东方已白矣。酒杯才冷,烛泪未干。惜别有心,留行无计。仆夫负装相催,舟子整篙以待,于是石痴行矣。

出门一望,晓色犹豫,听啼鸟数声,权当骊歌之唱。而小溪一带,稚柳成行,冶叶柔条,尚未为东风剪出,不足供攀折之资料也。风光草草,云影匆匆,聚散无常,此别亦嫌太促矣。

石痴既登舟,余亦惘然返校,五日余欢,从兹收拾,惟于脑海中,增一良友之影象。花明驿路,不胜去国之思;草长阶除,讵免索居之感。迢迢千里,可与相共者,惟有江上清风,窗前明月耳。

今日为开课之第一日。第一时上修身课,余方上讲坛,而怪象忽见,几令余不能毕讲。盖乡校情形,本不能与城校例视,而是乡地点较僻,风气之闭塞,民情之顽固,尤为锡金各乡冠。

余初谓石痴办学,夙有经验,一年中之成绩,必有可观。及身入其中,而不可思议之怪象,叠呈于余之眼帘。其程度与未开化之野人等耳。办学者过于严厉,固足偾事,专事因循,亦少成效。石痴办是校,盖坐宽猛不能相济之弊。乡人子弟,平日皆所狎习,一旦庄以相莅,事诚大难。此无庸为石痴讳,且亦不足为石痴咎也。

然则是校若永远为石痴自任教务,将终不能有所成就矣。此其故石痴亦明知之,临歧之际,以全校责任,郑重付余,云“弟去之后,一切总望君以大度容之”。余方讶其语不伦,而不知其固有为而发也。

乡中鲜读书之士,愚民无知,视学校如蛇蝎,避之惟恐不遑,嫉之惟恐不甚,是校之成立,石痴盖已历尽困难,始得规模粗具。而察其内容,实一完全私塾之不若。学生二十余人,额本未足,而年龄之相差,至堪奇异,有长至二十余岁者,有幼至五六岁者。是乡俗尚早婚,学生中已授室者有二人,问其年龄,已届中学毕业之期;问其程度,则当初等二三年级而不足。有某生者,其子亦七岁矣,与乃父同时入学。子固蠢然,父亦木然,可笑亦可骇也。

因年龄之相差太远,管理教授上,不免多所窒碍。余登坛后一见此状,诧为得未曾有,眼为之花,口为之噤,而当时足以窘余者,更别有人在,不仅此陆离光怪之生徒也。

学校者,乡人所反对者也。既反对矣,对于校中之教师,往往不知敬礼,而加以侮蔑,甚或仇视之。求疵索瘢,尤其长技。即品端学优者,偶一不慎,亦足贻人口实。为乡校教师,其难盖如此,况余非锡人而为锡校之主教,尤足动彼都人士之注意。

方余初至,乡人闻之,麇集来观,如窥新妇,其情景与渔父初入桃源时,殆相仿佛。幸余非女子,不然视线所集,至于无地矣。

今日开课,若辈闻讯,相率偕来,围观如堵,来者大率非上流人,短衣窄袖,有赤足者,有盘辫于顶者,更有村妇数辈,随众参观,口中大呼:“看洋先生,看洋先生!”指点喧哗,无所不至。

堂中学生皆其子弟,于是有呼爷者,有呼妈者,有呼哥与叔者,甚有径入课堂,相与喁喁私语者。余不得已为之辍讲,禁之不可,却之为能,婉言以喻之,无效,严词以拒之,亦无效。若辈不知学校为何地,更不知规则为何物。既不可以理喻,复不可以威胁。若辈非黔驴,余竟为鼯鼠矣。

去者去,来者来,喧扰竟日,至罢课后始鸟兽散,非特余不能堪,即杞生亦为之减兴。幸至次日,来者渐稀,余又诏木工于课堂外树一棚以拦之(是校附设秦氏义庄内,故不得禁人之出入)。彼等乃为之裹足。间有一二顽梗之尤,不得其门而入,则大怒,申申詈教师之恶作剧。余只听之,旋亦引去。

顾外界之干涉未终,内部之困难方始。学生程度不齐,顽劣而不率教者,占其大半,如木石,如鹿豕,教之诲之,不啻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也。余非深山之野人,此间又乌可以一朝居耶!

今日课罢,晚晴甚佳,杞生邀余出游。余亦因终日昏昏,欲出外一舒烦闷,乃允偕行。杞生身操衣,足皮鞋,橐橐然来,路人多属目焉。或窃窃私议,或指而詈之曰:“此洋贼也,私通外国者也。”余一笑置之。杞生怒目相向,然亦无如之何也。

行尽街,得一桥,过桥达于北岸。北岸无人家,弥望皆荒田,田中杂树丛生,乱草蓬勃,生意固未歇绝,中有块然而纵横者,则暴棺也。

即而视之,棺多破碎,或亡其盖。间有小树出于棺之小穴中,人立而颤,白骨累累,狼藉地上,积而聚之,可成小阜。生理学家见之,当居为奇货,较之寻常蜡制之品,固尤为确而有征也。余不知研究及此,对此枯骸,徒呼负负。而是间空气恶浊,更不可以久留,乃挈李去休。归时拾得胫骨一小枚,以为兹游之纪念。

前所记之暴棺,大率皆村中贫农,死不能葬,弃之野田。俾与草木同腐,遂使阴惨之气,笼罩一村。雨夕烟朝,啾啾盈耳,是乡固不乏坐拥厚资者,而为富不仁,熟视无睹。

人鬼同居,恬不知怪,埋掩骼,一视同仁。此至可仰至可崇之慈善事业,固不能望之于铜臭翁守钱虏也。然长此不加收拾,新鬼故鬼,络绎趋赴其间,血肉代滋田之水,骸骨为铺地之金,岂惟人道之贼,抑亦卫生之障!闻每年夏秋之交,乡人中疫而死者,必以数十计。是岂无因而然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