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鸿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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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

六 月

大抵情人交际,求之形迹,都属虚假之情,寄诸精神,始臻真实之境。余与梨影,知半稔矣,觌面不过一二次,且亦未有一启齿一握手之欢,惟以诗篇代语,缄札寄情。无形之中,两相默喻,虽形格势禁,难开方便之门,而在两人心中,初不以离合为离合,形迹愈荒疏,而精神愈团结。且已知无分作鹣鹣之比翼,则亦何争此草草之言欢,所以死心塌地,涕泪互酬,愿以螺黛三升,乌丝十幅,了此离奇断碎之缘,不愿以无聊之希望,为非分之要求。

人来槛外,迹近桑间,而适以自污其纯洁无上之圣情也。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心相知矣,又何必形之相合?昭昭者可按迹以求,惟默契于冥冥者,其情乃隐微曲折而无所不至,弥沦磅礴而靡知所极。

然则我今日此行,与梨影殆未足以言别也。别之一字,对于长聚者而言。余与梨影,以形迹言之,无时非别;以精神言之,无时或别。此后无论余至何处,余心坎上终当有梨影在,如影随形不离左右。

极而言之,梨影而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终不死。即余亦死,而余心坎上之梨影亦终紧附余身,随余灵魂之所适。质言之,梨影与余之精神,生生死死,殆无有别时也。今日离彼而去,彼实已随余而归矣,余复何伤于此别!

虽然,妾歌白,郎马青骢,情人分袂,为离别中之最苦者。余与梨影,可为情人与否,尚难下真确之判断。然而两心如此,固不得谓为绝无关系者。

湖上帆开之候,正楼头肠断之时。余亦岂能无所恋恋?他人以为苦者,余偏不以为苦,实则不言苦者其苦愈深。不苦云者,于无可奈何中作自解语耳,于万千苦绪中,比较而言之耳。前日之聚非真聚,则今日之别亦可视为假别。别情非苦,更有苦于别情者,个中滋味,恨未能与天下有情人以共喻也。

一帆风顺,朝发而夕抵家矣。将至家门,心忽自怯,念作客半年,他无所益,只赢得一身烦恼。老母临行之嘱,言犹在耳。而数月以来,沉沦于泪泉恨海中,几置家庭于不顾,平安两字,屡误邮程。纵母不怪余,余其何以对母?此中情事,既不能掬以示母,而怀兹隐慝,周旋于伦常之地,欺人虽易,自欺殊难。

忆余未行之先,庭帏色笑,甘旨亲承,率性而行,只有天真一味。曾几何时,人犹是而性已非,乃至对于亲爱之家人,声音笑貌,在在须行之以假。思至此,则背如芒刺,悔念复萌。然悔固无及,且悔不一悔矣,而卒不能自拔,则余其终负余之老母乎!

挈装入室,母姊兄嫂咸在,各展笑靥以迎余。盖余兄于先二日抵家,余姊则自余行后,守余之约,留伴老母,未赋归也。

余前见母。母审视余面忽诧曰:“儿乎,病耶?何憔悴至是,惊若母矣。”

于是兄若姊若嫂,闻母言均集视线于余。嫂曰:“阿叔果清减几许矣。”

姊曰:“顽童扰扰,教授劳形,况复他乡,如何不惫?”

兄曰:“吾弟娇怯哉!出门不越百里,便尔不耐。如阿兄飘摇数千里,舟车之劳顿,风霜之侵蚀,且什百倍于吾弟,而容色转丰腴,身躯转壮硕,此又何说?大凡人不能耐得劳苦者,即不能成事业。弟知之否?”

余亦欲答,母谓兄曰:“汝弟气禀素弱,幼时常在病中,乌可以例汝?使家无衣食忧者,余方不使彼离余一步也。”语次欷。余兄唯唯不复言。

余初不自知其憔悴,闻诸人言,乃复怦怦。余容而果憔悴者,其原因固自有在,与作客之苦,实无关系。余母之言,爱余之至者也;余嫂之言,顺母意以慰余也;余姊之言,原情测理之言也;余兄之言,寓爱于勖者也。要之诸人无一非怜余爱余者也。

既余受此家人亲密之慰问,复自省一己隐曲之私情,觉我未足以对人,人尽足以对我,此心益惕然不宁矣。

谈话有顷,晚餐具矣。家人围桌共食,余母频频停箸目余。余知母意,欲觇余食量之佳否,余为之勉尽三器。余母似有喜色,意谓余容虽悴而食未减,可稍宽其忧虑也。

饭罢复围坐共谈。余母琐琐询余别后事,余一一告之,惟隐其私。余亦知于家人骨肉之间,不应打诳语,但兹事若骤闻于老母,必疑余有不肖之行为,而大伤其心,故宁暂秘之。纵自知其不当,亦惟有默呼负负而已。

既而余母顾谓余兄曰:“今日之会,一家骨肉,尽在于是,余心滋乐。所不足者,若父早殁,而若弟未娶耳。余老矣,残年风烛,刻刻自危,汝弟年已逾冠,正当授室之时,深愿于未死之先,了此一重心事。兄弟无猜,室家永好,一旦撒手尘寰,亦可瞑目泉下。此事殊汲汲矣。”

余兄答曰:“母言当,霞弟姻事,儿亦念念在兹,然好女子非易得。如弟矫矫,合匹天人。以儿所见,一派庸脂俗粉,殊未足以偶吾弟也。此事为弟毕生哀乐所系,胡可草草?此者欧风东渐,自由之婚比比皆是,吾母能持放任主义者,儿意不如听弟自择之为愈。”

母笑曰:“吾岂顽固老妪,以儿女之幸福,供一己之喜怒者,何干涉焉?吾所望于汝等者,只愿兄弟妯娌,好合无间,互持家政于将来耳。”

余骤聆母与兄提及姻事,不觉又惊又痛,念此事母意若欲强制执行者,余将何以对梨影?幸阿兄解事,代为关说,得聆母最后之一言,殆无异罪囚之获闻赦令。而回念余意中之事,固已早成画饼。梨影所以为余计者,其事若成,殆较专制婚姻为尤苦,则复木木若痴。

而此时余姊见余不语,则转谑余曰:“阿母已允弟自择佳偶,吾弟旅锡半年,亦有所谓意中人乎?”

斯言也,在姊实出之以无意,而余方涉念及私,闻之不胜疑讶,意余之隐事,岂已为阿姊侦悉乎?不然,何言之关合若斯也。于是面热耳红,不能置答。

兄嫂睹余状,均为粲然,姊尤吃吃不已。余益惭惧,至不能举首。余母呵之曰:“霞儿类新妇,素不耐嘲谑。汝为阿姊,奈何故窘之?”余姊闻言,笑乃止。而余意亦解。

事后思之,蛇影杯弓,疑心生鬼,说破个中,良可笑也。

是夜余兄伴余宿于东舍。余促之归寐,兄不可。余曰:“兄意良厚,独不虞冷落嫂氏耶?”兄笑曰:“弟愿单栖,兄亦不愿双宿也。”

余以其言适余中隐,于是复如向者之疑姊者以疑兄。既而觉其非是,则又哑然自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余今者真成为惊弓之鸟矣。

乃复谓兄曰:“兄与嫂氏,一别经年,相思两地,一旦远道归来,深闺重晤,正宜乘此良宵,互倾离抱。奈何咫尺鸳鸯,复作东西劳燕。兄非无情者,何淡漠若斯耶?”

兄怫然曰:“弟以阿兄为情虫耶?弟夙以多情自负,亦知情字若何解释?夫岂专属之男女者!大凡言情不能离性,父子兄弟之情以天合,夫妇之情以人合。以天合者,虽远亦亲;以人合者,虽真亦假。人不能不受命于天,即不能舍父子兄弟之情而独钟夫妇之情。此情之正解,不可不辨。吾视世之自负多情者,往往徒抱一往情深之概,孤行其是,或至割天性以殉痴情。若而入者,美其名曰情人,实则为名教之罪人,君子讥焉。顷弟所言,似尚未明情字真际,致以常情测余。亦知吾若恋恋于儿女之情者,则何为弃此柔乡之岁月,度彼羁旅之光阴乎?此次归来,只以倚闾之望,陟岵之思,情动于中,遂被子规劝转,以言夫妇,则一年之别,何可谓久。即云未免有情,亦当知所先后。弟言若此,则异时娶得佳人,便将迷恋温柔,置老母阿兄于不问乎?吾愿弟为性分内之完人,不愿弟为情场中之奴隶也。”

噫!余兄此论,清夜钟声,良足发人深省。念余今兹之所为,蔑性甚矣。夫妇之情,犹不可过恋,矧于不可恋之情而恋之,恋之不已,沦为痴愚,惝恍迷离,而莫知所适。幸可自救者,中情之毒虽深,而一点良知,犹未尽昧。至万不得已时,终当制私情以全天性。然此时一腔情绪,半含怨愤,半带悲哀,欲忍难忍,言愁更愁,无一可告人,无一足自解。则方寸灵台,已多内愧,受责于良心,乃较听命于父师之前,待罪于法庭之下,惨酷不啻数倍。

用情一不慎,自苦至于如此,则少年血气之过也。自讼良久,谨答兄曰:“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弟此后不敢再谈情字矣。”乃相与抵足而寝。

天涯游子,一旦双归,比来年天伦团聚之乐,无美满于此日者。余母已笑逐颜开,不复愁眉苦眼。余亦暂脱愁城之厄,觅欢笑于当前。槐阴摊饭,竹院分瓜,妇子嘻嘻,笑言一室,极酣畅淋漓之致。

晚来浴罢,同坐乘凉。余兄则徐挥蒲扇,以别后所遭,娓娓为吾等道。海客谈瀛,听者忘倦。余姊间或搀以谐语,博得慈颜一粲。余臻此境,恍离地狱而登天国,听仙乐之悠扬,如向我胸头,奏恨海澜平之曲。无穷哀感,倏如蝉蜕,屑层剥卸,障翳一空。

信乎外情之蔽,终不敌内性之明也。伦常之乐,人皆有之。弃之而别寻苦趣,宁非大愚?世界一烦恼场也,就中真实之乐境,舍名教外,直无余地。

人生此世,苟使天伦无缺陷之事,优焉游焉,全其本性之真,享此自然之福,已足以傲神仙而轻富贵,又奚事得陇望蜀,驰心外骛哉!

大凡人之性灵,莫宜于养,莫不宜于汩。一涉外感,则聪明易乱。而外感之来,复多愁少乐,则生人之趣短矣。吾今自情海复返性天,已深知此中之苦乐。

上帝而许余忏悔前情者,已当立收此心入腔子里,奉老母以终天年,于愿已足。然而一场幻梦,虽醒犹痴,况复多所牵涉,何可中道弃捐!总由子春劝驾,生此枝节。事至今日,始深悔出门之孟浪也。

浃旬以来,余日向家庭寻乐,一切烦忧热恼之事,暂释于心。明知乐不可久,而悲者无穷,姑作得过且过之想,尽我之所当为,使老母不为我而多所愁闷。此即我近日对于家庭之唯一主义也。

戚友辈闻余兄弟归来,各加存问。门外时闻剥啄,室中不断话潮,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尤为余苔岑夙好,亦复时时过从,相与读诗赌酒。旧雨重联,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盖又有彭泽归来之况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