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鸿泪史
1031300000033

第33章 (1)

七 月

余行时曾与梨影约,彼此别后通函,必如何可免为家人窥破。后知崔翁老迈不治事,米盐琐屑,从不过问。如有外来函牍,由梨影代阅,需复者,则请命于翁而已。所以一缄诗讯,不妨直达香闺,无虑旁落他人手中也。

若彼欲通函于余,则万难直遂,须用他种秘密传递之法。继乃思得一人,即汪子静庵。静庵为余至友,情逾手足,春家仅一弱妹,余无他人,嘱渠转达,可无失事之虞。故前日之双履一笺,即由静庵处转递而至。

静庵为他人作寄书邮,初未知寄者为谁,而此葛履五两,乃制自掺掺之手,而为美人之贻也。至余之为此,亦非愿以秘事告人,盖以静庵交好,殊非外人,无事不可与言,且渠亦失意情场者,若知之必将动其惺惺相惜之情,而为余陪掬伤心之泪也。

今日午后,余独坐书室,颇涉遐想。忽有不速之客,至则静庵也。静庵此来,意颇不善。彼盖亦以前次邮递之品,突如其来,苟无别因,何必多此一转,以是怀疑滋甚,欲就余得其实。读见余神惘之状,十分中已参透其六七,含笑诘余。

余语之曰:“良友,此事余殊无意秘君。但此间非可语之地,奈何?”

静庵曰:“久不与子偕饮,今晚同往对山楼觅一醉何如?”余曰:“可哉。”即匆匆易衣,与之俱出。

既登酒楼,呼杯共酌。静庵复申前请。余即悉倾胸中之隐,且饮且谈,声泪俱下,不觉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

静庵怃然有间,拊案言曰:“有是哉,情之误人也!以子之才,当求世用,文章华国,怀抱伤时,勉我青年,救兹黄种,急起直追,此其时矣。奈何惹此闲情,灰其壮志。君不自惜,我窃为天下苍生,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场也。”

余曰:“子责我固当,然人孰无情,何以处此?子今日与余侃侃而谈,深恐余之不悟。犹忆三年前与蓉娘喁喁泣别时,我亦劝子不得耶?”

盖静庵曩眷一妓,妓名秋蓉,慧而能诗,与静庵有啮臂盟,唱酬之作殊伙。风波历尽,娶有日矣,为强有力者夺去。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静庵引为终身之恨,至今犹鳏也。

当时静庵闻余言,夷然曰:“蓉娘耶?彼一妓耳,乌可以例子今兹之所遇!”

余曰:“否。人虽殊而情则一。子与蓉娘情愫,固自不薄。我今重提君之旧事,不过借以证明人生到此关头,当局者胥不能打破。子历劫之余,情灰寸死,一闻人之身陷情关,知将蹈已覆辙,宜有此警告之语。然子当日与蓉娘之缱绻,余固目击之。即两人酬和之作,余亦耳熟能详。犹忆得有一夕子醉后伤情,伏枕大恸,倾泪如潮。蓉娘闻之,亲临抚慰,止君之哭,待君入睡始去。子次日赋四律纪其事。余一字未忘也。”因吟曰:

一度持觞一断肠,醉时恸哭醒时忘。

牵衣哽咽悲难语,拂袖微近觉香。

叠就锦衾还昵枕,付将银钥教开箱。

双生红豆春风误,枉费残宵梦几场。

枕函低唤伴无聊,多谢云英念寂寥。

哭挽裙裾探凤,惊回灯影见鸾翘。

洗空心地欢难着,蹴损情天恨怎消。

离别太多欢会少,倍添今夕泪如潮。

剩有痴心一点存,悲欢离合更休论。

繁花雨后怜卿病,乱絮风前托我魂。

难制恶魔挠险计,剩抛血泪报深恩。

青衫检取明朝看,无数啼痕透酒痕。

意中人许暗中怜,不断情丝一线牵。

西鸟有生同聚散,春蚕到死总缠绵。

多愁紫玉空埋恨,谁觅黄金与驻年。

安得扫除烦恼剑,一身飞出奈何天。

吟毕,静庵笑曰:“子记忆力佳哉!”余曰:“君诗我记得者甚多,不仅此也,还忆有一次子与蓉娘,因谗伤和,后经剖明心迹,言归于好,子亦赋四律纪之。其诗哀艳刻深,直入次回之室,余最爱诵。”因复吟曰:

时刻风波起爱河,谗唇妒眼似张罗。

相思无力吟怀减,孤愤难平死趣多。

情入丁年偏作恶,梦回子夜怕闻歌。

欢愁滋味都尝遍,心铁难教一寸磨。

酒醒衾单了不温,囚鸾谁与致存存。

魂牵重幕轻难系,影失孩灯暗愈昏。

蛱蝶狂拼花下死,嫦娥险向月中奔。

情深缘浅痴何益,毕竟三生少旧根。

偶戏何须太认真,心期一载百年身。

玉台有恨堆香屑,银烛无言照泪人。

忍死心情拼痛惜,含羞意绪试娇嗔。

反因青鸟传讹信,又得身前一度亲。

隔绝欢踪梦化灰,断云一片锁阳台。

微词着处偏生恼,怨脸回时得暂偎。

红豆悔教前世种,翠蛾终肯为郎开。

可怜泪似黄梅雨,一阵方过一阵来。

吟未竟,静庵止余曰:“可矣。此种诗当时自谓甚佳,及今思之,真不值一笑。余已删弃,子乃拾而志之于心,又奚为者?”余视静庵,言虽出口而泪已承睫,则他顾而笑曰:“时非黄梅,何阵雨之多也?”既复谢曰:“我戏君,无故拨君旧恨,良不当。顾君亦无事强作态,实则君之情固痴于我者,则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

静庵急曰:“我何尝痴?当时逢场作戏,未免有情,事后即如过眼浮云,了无碍。子仅记此数诗,亦知我尚有忏情十律之作乎?”

余曰:“子之忏情诗,吾亦见之。虽不能尽忆,而沉痛之句,今亦犹能背诵。如曰:‘百喙难辞吾薄幸,三年终感汝多情。’又曰:‘事从过后方知悔,痴到来生或有缘。’子诗中不尝有是语耶?今生不了,痴到来生,其痴至矣。而今顾自谓不痴,谓非欺人之语而何?”

静庵哑然曰:“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我亦不辩,兹且谈君事。夫我痴矣!人之所以偿我痴者亦见矣。苦海沉沦,有何佳境?子固不痴者,殷鉴不远,何为步我后尘,亦陷此沉沉之魔窟?我恨回头之难,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

余曰:“此则我不自知。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何以一着情缘,便尔不能自脱?大约上帝不仁,惯以此情之一字,颠倒众生之心理,特构此离奇苦恼之境以待。余之自陷,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即君与蓉娘之情事,当日亦岂能自主者?明月梨魂,秋江蓉艳,都是断肠种子。而我与君乃不幸而先后与此断肠种子为缘,一担闲愁,行与君分任之。渺矣前途,又曷从得诿卸之地耶?”

静庵曰:“然则君今痴矣,痴且甚于余矣。裙钗祸水,良非虚语。古今来不乏英雄豪杰,到此误平生者,则亦何责于尔我。然如余者,无才厌世,生终无补于时,即挠情丧志,郁郁以终,亦何足恤!如君则胡可与我比?英才硕学,气盖人群,异日者得时则驾,投笔而兴,为苍生造福,为祖国争光,匪异人任也。兹当鹏程发轫之始,便以儿女情怀,颓落其横厉无前之壮气,情场多一恨人,即国家少一志士。今我所望于君者无他,君固富于情者,可将此情扩而大之,以爱他人者爱其身,以爱一人者爱万人,前程无量,何遽灰颓!君今所遇,可谓之魔。脚跟立定,则魔障自除。盖喁喁儿女之情,善用之亦足为磨励英雄之具。惟贵乎彻悟之早耳。”

余曰:“如君所言,我不敢当。然君固爱我,且为过来人,故言之警切若此。顾我今亦悟矣,兹事不久当有结果。虽痴无已时,而情有归宿,则亦足以自慰而慰人。且明告君,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误,屡以男儿报国为言,向余东指,劝驾情殷,又知余贫,或无力出此,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慧眼柔肠,婆心侠骨,巾帼中所无也。愧我驽骀,望尘莫及。频年抑塞,壮志全消。加以遇合离奇,情缘颠倒,伤春惜别,歌哭无端,悲己悯人,精神易损。白太傅赠诗浔妓,固老大之堪悲;韩熙载乞食歌姬,亦伤心之表露。俯仰天地,感慨平生,直觉得一身如赘,万念都灰,更何心此支离破碎之河山耶?”

静庵离案而起曰:“吾乃未知,若人固红拂之流,能于风尘中识佳士者也。果尔则君沦落半生,获斯知遇,尚复何求?而赠珠有意,投杼无心,花落水流,春光已去,痴恋复奚为者?从此尽铲有情之根,自图不世之业。凌烟阁上,得识姓名,离恨天中,别开生面,岂惟好男儿所为,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君倘有意乎?”

余闻言,惟含泪连点其首,竟不能答一语。静庵又曰:“察君之意,类有所踌躇而未决。君顷言此事将有结果,所谓结果者,又何说乎?”

余爽然曰:“我忘未语君,君亦不必虑我。我为若人所感,誓不为命鸳鸯,行目作换巢鸾凤矣。”因以筠倩姻事语之。

静庵聆言,抚掌曰:“妙哉此计!女陈平良不愧也。既报君痴,复偿君恨。转移之顷,而缺陷之事,已美满无伦。若人为君,洵可谓情至义尽。君于若人,万不可负彼苦心,而虚彼期望。”且言且拍余肩曰:“因腻友而得娇妻,书生艳福,信不浅哉!我当为君浮一大白。”言次,举杯引满而立之。

余见静庵作此态,乃回忆余兄初闻是事时,亦同此狂喜之神情,同此赞成之表示。夫瓦全不如玉碎,庸福不抵深愁。此种委屈求全、别枝飞上之行为,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即强勉而行,亦属终身抱憾。而旁观者闻之,每以为可贺,亦不可解者也。乃止静庵曰:“君醉耶?风狂乃如许,我以君为良友,故示君以实。君亦潦倒情场者,个中甘苦,宁不共尝,胡不为同病之怜,而亦作随声之和?君尚如此,举世滔滔,抱此不白之怀,又复谁可告语?我欲效古灵均,拼汩罗之一掷矣。”

静庵掷杯叹曰:“子以我为不谅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岂不识君心所在?然情为恨介,恨比情多,自古钟情人,都无良结果,况君之所遇,尤属例外。大局如斯,君即欲不趋于此途而不得。春蚕心死,劈开同茧之丝;雏凤声清,别谱求凤之调。是何不慊,有甚为难!盖以情言,以义言,此事胥不能免。若人已思之烂熟,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且情也者,无形中结合之物,本不以尘世上木形骸之离合而为增减。君既心乎其人,则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其余未净之尘缘,即为人生应尽之责,无可逃避。一家虽微,犹有国在。时局艰难,人才寥落,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岂专为末路才人,作殉情之用者?君何所见之不广也!”

静庵言时,颇极慨慷激昂之状。余微颔而笑曰:“最诚然矣。然我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固见小而失大,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春归一梦,鳏以三年,隔江桃叶,已无再见之期。小圃梅花,直有终焉之概,是又何说以自处耶?”

静庵扑嗤一笑曰:“诺。吾将娶矣。”因相与极欢而散。

余与静庵一席话,不可作寻常朋友谑浪之调。盖静庵为人,我所深佩,平日披肝沥胆,无不可以相示,其所言爱我至切,纯为肺腑深谈,不类皮肤慰藉。我顽不如石,岂竟有头终不点耶?惟我所不解者,世之多情人,无一不聪明绝世,而一惹情丝,则聪明立变为懵懂,往往劝人易而自劝则难。

彼静庵者,非多情种子耶?当彼与蓉娘死生诀别之际,十分眷恋,一味悲哀。我亦尝以忠告之言进,而彼顾处之漠然,曾不能动其毫末。今我堕情网,彼即以昔之劝彼者转而劝我。我虽感其诚,而心乃愈苦,觉其言爱我滋甚,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设身处地,大略相同。信乎难乎其为当局矣。

今而知情之一字,实为鉴人灵根之利器,不中其毒则已,一中其毒,即终身不能自救,至于聪明销尽而不觉,事业摧残而不惜。即或惕于大义,不敢为过激之举,受家庭之责备,为亲友所周旋,勉抑私情,曲全大局,有形之躯体,不过如傀儡之随人布置。而此心之随情而冥然一往者,固已万劫不复。质言之,凡伤心人之怀抱,决无可以解劝之余地也。

然亦幸有此人伦之大义,障此泛滥之情流,俾溺于情者,知人生各有当负之责,佛门不容不孝之人,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为蒙首欺人之举。非然者,一经挫折,便弃身家,孽海茫茫,不知归路。芸芸情界众生,宁尚有完全之人格耶?

岁序如流,不为愁人少驻,越两日而河鼓天孙欢会之期已届。天上有团之喜,人间无晤聚之缘。对此佳节,弥增忉怛,思而不见,我劳如何,此真所谓人似隔天河也。

遥想梨影此夕,画屏无睡,卧看双星,更生其若何之感想?其亦与小姑稚子,陈瓜果,供蛛盒,仿唐宫乞巧故事,以遣此良宵乎?其亦忆李三朗、杨玉环长生一誓,成就了夫夫妇妇,世世生生。怀人天末,情动于中,不觉怅望银河而亦有所默祝乎?

余念及此,又忆起余之儿时情事矣。余方髫龄,曾与学友数人,共赋七夕。诸友皆作缠绵绮丽之词,余窃非之,成诗云:“乌鹊填河事有无,双星未必恋欢娱。怪他宵旰唐天子,不看屏风耕织图。”

诸友见之,笑曰:“牛女渡河,不必有是事,不可无是说。诗人即景成吟,聊以寄兴,更何容辨其有无。而子乃作此呕人之腐语,煞风景,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