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雪鸿泪史
1031300000040

第40章 (1)

十 月

剪开愁字,便是秋心,故愁每与秋为缘,秋至则愁集,此其中一种感应作用,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然此尚仅为普通一般人言之。

所谓愁者,不过对夫秋容之惨淡。秋气之肃杀,宇宙间之形形色色,无一不呈衰飒气象,不复足供赏心寓目之资,遂觉心情懒散,意兴萧条。由乐观而入悲观,其意若有所深恨夫秋者,此假愁非真愁也。此因秋而得之闲愁,非与秋俱至之深愁也。

若夫失志英雄,伤心词客,茕茕思妇,草草劳人,一生与愁为缘,无时非愁,无日不愁,固不待秋至而始愁,不过感秋而益愁耳。盖以多愁种子,值此酿愁时候,正如积雪之上覆以浓霜,新愁与旧愁并,愁心与秋心合。以是言愁,乃是真愁,乃是深愁。

然则非真秋能愁人也。世之言愁者,每若深恨夫秋,不知愁之真而深者,且将深惜夫秋,如人之惜春然。秋何足惜而惜之,斯其愁有独至,而其人之一生,合将一“愁”字了之也。

噫!余今又言愁矣,言愁更愁,实则余之愁固何尝可言,可言者又非愁也。虽然,恐尚有愁于我者在,余之言愁止于是,余之愁实不知何时止也。兹者一年好景,又届橙黄橘绿时矣。秋欲尽而愁不尽,秋渐深而愁亦深,余愁之进行,乃视秋序之进行为比例。秋去之时,正为余愁极之时,愁至于极,则转不怯愁而反喜愁。对此欲去之秋光,反若恋恋有惜别之意。

盖余本愁人,阑残之身世,落寞之心情,乃与秋为最宜。而余一年中所为之诗,亦惟秋为最多。秋者,愁之绍介也,而诗者,又愁之成绩也。秋去而余愁失一良伴,余诗亦将因以减色。然则秋宁不可惜哉?于其去也,作惜秋诗以饯之。“惜秋”两字,昔人无题此者,余今题此,亦诗家创格也。

红树青山无限思,湖田雁趁稻粱时。

飘萧两鬓今何似,不负秋光幸有诗。

鸿雁偏教南北飞,西首瘦蝶尚寻菲。

只今剩有伤秋泪,依旧浪浪满客衣。

两三宿鹭点寒沙,秋老空江有落霞。

开到并头真妒绝,芙蓉原是断肠花。

萧萧落叶掩重门,断送秋光暮气昏。

芳草斜阳终古在,天涯犹有未销魂。噫!余欲留秋而秋不可留,所留者,愁耳。心如桐树,从此益孤一段深愁。

夜灯谁语,然伴余愁者,自有人在,正不患寄愁无处也。《惜秋》四绝,今日又得梨影之和音矣。

金铃老圃慰相思,又值秋容烂漫时。

渐觉此心支不住,年来愧赋菊花诗。

秋燕离群不敢飞,飘零桃叶歇芳菲。

最怜一手生花笔,血满香笺泪满衣。

漫道姻缘似散沙,终看山色属栖霞。

并头休把芙蓉妒,只要勤培木笔花。

送愁落叶夜敲门,梦欲阑残思欲昏。

听到五更风雨急,寒衾如铁葬诗魂。

秋云暮矣,踯躅空庭,见夫梨树全凋,辛夷亦死,荣枯一例,何爱何憎,悟彻始终,此情真无用处,而余于此乃又生别感矣。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此非欧阳子《秋声赋》中之言乎?”

夫无情之草木,尚不免于飘零,彼有情之人,又何怪其飘零之易也。穷愁无赖,百感怦怦,到得此时,真是心如槁木,与庭前之梨花、木笔,一例飘零净尽矣。

噫!埋香冢下沉沉之花魂,将来终有醒时,而吾心之随花而俱埋者,为问何时能起一样飘零,人更不如草木,是不能不怪彼苍待遇人类之独酷矣。

顾今者一线生机,忽于此心尽气绝之时,加余以无聊之挽救,一若枯木逢春,真有重荣之望者,此果足以偿余飘零之恨乎?

夫彼草木,历尽荣枯,终不改其故态,无情故耳。而人则何能此心一死,永永无回复之期?余诚不知如何而可自比于无情之草木也。

今晚又至后场,独立望远。山露瘦容,水含冻意。夕阳无色,零叶有声。深秋景象,益觉荒寒逼人。冷风拂拂,若有鬼魅回旋于余侧,以伴余之茕独。阴森之气,中人欲僵,余犹低徊不忍去。

遥望醉花楼,于寒烟昏霭中,露其一角黑云垂垂,暝色且破窗而入,不知楼中人此时又作何状也。口占两绝句曰:

寒风瑟瑟动高楼,极目斜阳天正秋。

独立独行人莫会,更从旧地得新愁。

镜里浮花梦里身,烟霞不似昔年春。

锦城尽有闲花柳,从此风光属别人。

今日得石痴书,书由秦氏竹报中附来,到已三日,始入余目。书中有阴历十日,已届年假之期,考试事竣,便当负芨归来,一探绮窗消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屈指不逾旬日,先凭驿使,报告故人云云。知石痴归讯已确,故人久别,把袂有期,为之雀跃者再。

而转念之顷,石痴归来,于余殊不利。姻缘大恶,将即以彼归期为大错铸成之期,西窗剪烛之时,或且因此减杀多少意兴。此一纸书,余直视等非常之警告,彼石痴又安知耶?

梨影又来四绝句,并索和章。原诗录下:

移花接木怎连枝,尽日攒眉不尽思。

计到两全终自苦,此心怅怅竟无之。

不死此情那便休,满腔心事闷难筹。

今生文字因缘误,我类诗逋愁更愁。

春花秋月两悠悠,转眼荣枯又一周。

绮梦消残慵不起,朔风瑟瑟打帘钩。

滔滔虽为挽狂澜,我惜奇才济世难。

薄命相怜寥落惯,坚持有泪各偷弹。梨影此诗,半感姻事而作。末首似有惜余之意,盖犹是从前劝余之苦心也。夫以无才无命如余者,固复何能为,而劳梨影之谆谆不已耶?武原韵作答:

更无生意着枯枝,那有闲云出岫思。

黑暗前途浑是梦,盲人瞎马欲何之。

徒呼负负且休休,辗转深情辛苦筹。

寄语人间众儿女,生来莫要解闲愁。

无凭身世任悠悠,苦海春秋历几周。

魂梦十年空想象,棠梨花下月如钩。

穷秋相望各澜,欲遂心期今世难。

觅得知音如此恨,匣琴无恙忍重弹。虽然,梨影之惜余、爱余也,余既感之自应求所以副彼之望而后已,且余兄临别之言,犹在余耳。当时若何感奋,此日讵便忘怀。

然而问天不语,文人有末路之嗟;投笔非时,英雄无用武之地。落落一身,滔滔斯世,恐终负一班爱我者之殷殷期望耳。既和梨影诗,复以余意成四律。梨影阅之,得毋怪其厌世之念太深乎?呜呼!余岂得已哉!

匣底龙泉夜尚鸣,一襟豪气漫纵横。

闲云自笑翻殊态,倦翮何堪事远征。

霜压菊篱寒影重,烛摇蕉雨梦魂清。

从军定少封侯骨,何不东皋负耒耕。

学书学剑两无成,伏枥空余万里情。

骏骨未逢燕国使,弓衣谁绣越王城。

一灯催梦浑无影,残叶惊寒尚有声。

几度自怜还自笑,药囊诗卷托吾生。

嘹呖征鸿唳晓风,客怀寥落付长空。

徒闻恨海填精卫,岂有惊雷起蛰虫。

晚节独怜霜后菊,知音空泣爨余桐。

买丝拟把平原绣,国士千秋恨未穷。

落寞生涯肮脏身,一灯疏雨倍相亲。

六洲有铁终成错,尺水无波易困鳞。

已觉酸咸羞故纸,肯将脂粉效东邻。

青衫绿鬓同憔悴,不只江郎是恨人。

昨夜风狂似虎,新寒骤加,中庭月色,虽好谁看?残梦方觉,半衾已冷。凄凉之况,复何可言!于枕上两绝,晨起录出。想梨影此夜之泪,亦浸透玉钗背矣。

钟声寒向枕边闻,此夜清愁足十分。

好梦五更留不得,晓风吹作半天云。

残月窥窗人影单,风高雁急夜漫漫。

珠帘十二重重下,只隔相思不隔寒。

鹏郎晨至,余将稿付之。鹏郎亦于袖中出一纸,余视之,则梨影昨宵独坐叹月诗也。

寒夜孤衾,凄凉一样。新诗吟出,都是愁痕。是可证两人之心同,亦可证两人之情苦矣。诗为古体,非梨影常作者,实为余所仅见,乃亟录之。

愁人见月陡觉喜,拂户钩帘小楼里。

朔风飒飒入有声,直送清光到乌几。

月本不解愁,无心上我楼。

谁知楼中人,对之生烦忧。

风姨妒我憎见月,炯炯一灯忽吹灭。玻璃作窗晶作梁,不许人间隐毫发。一楼浸水清露寒,四壁洞澈光团团。回头顾影愁无端,腹中块垒堆几许。明月皎皎何由看,坐久无人语絮絮,月亦怜人下楼去。今夕又得梨影和余原韵两绝,续录如下:

鹤唳多从月里闻,天教诗境得平分。

此缘人世应难得,何必巫山问雨云。

遥夜应怜客枕单,故园梦里路漫漫。

孤眠滋味都尝惯,隔一重衾各自寒。

余之日记,又十日未续矣。此次辍笔,盖自石痴归来之日始。石痴之归,勾留仅十日,十日后又将赴浙别有所事。而余之姻事,即在此十日中匆匆告成。

连日心绪甚恶,又多烦扰,此即为余日记辍笔之由。今石痴已行,余心亦稍稍定,复偷得余闲,补记此十日中之事。惟余所欲记者,质言之,实为余之订婚史。

订婚之时期,为人一生幸福之开始。使在他人述之,必有一种旖旎风光,缠绵情致,运以得意之笔,缀成极艳之文,以自炫而炫人。而余之订婚,乃属例外,悲则有之,喜于何有?罪则有之,福于何有?余今述此,余心滋痛,故记宁从略,不欲多费此执笔时间重伤余心也。

石痴初归之日,梨影闻讯,即以书促余。然婚姻何事,而颜求人,事绝可羞。余初允梨影,盖未计及此,兹乃临事而惧,迟迟未能启齿。

余与石痴以萍水结苔岑之好,以短聚倾久别之情,只此平原十日之期,宜如何放开怀抱,与石痴剪烛谈心,衔杯话旧,以浇离愫而罄渴衷,乃为此不如意事,横梗心胸,遂使相见时应有之欢情,若有所遏抑而不能畅适。以友谊言,余亦深负石痴,然石痴固已察及之。

大凡人每中怀不乐,往往举止都乖,虽勉为欢笑,而惨戚之容色,萧索之神情,不期而自然表露于外,有不及自觉者。余固知无以掩石痴之目也。

石痴归三日,无日不与余见,或清言霏屑,都雄辩逞奇,顾余之兴殊减于彼。谈话之际,往往彼十而余一。有时欲乘机告以余之心事,张吻待发,旋复戛然遽止,如是者数矣。

至第三日晚,石痴邀余至其家,密室中小饮。酒数巡,石痴停箸问曰:“君知我今日邀君之意乎?”余曰:“不知也。”

石痴曰:“我有疑问,将就君决之。校中耳目多,深谈乃未便,故邀君至此。君苟不外我者,其罄所有以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