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寒暄了几句才出去了，士兵见此，把热过的饭菜端进来，我疲惫地摆摆手，淡声说道，“今日罢了，我不想吃，元帅那里我会替你们开释的，下去吧。”
士兵见我这样，只好把饭菜又端了出去。我忍着膝盖的酸痛坐下，忽然想到了什么，提笔写了方子，放在一边，就对着烛光呆呆坐着。外面有些安静，也许是因为劳顿了几天大家都累了的缘故。透过营帐能够看到外面熬药的火光熊熊燃烧，除了把巡逻的卫兵来回走动的身影映在营帐上，我几乎看不到别的人影。不知过了多久，帘子掀开，声音很轻，但我还是感觉到有人进来。
“我说了不想吃，先退下吧。”我坐着，动也不动，背着门帘说道。
并没有听见有人回话，我正纳闷，转头却看见手边的方子被人拿了起来，我顺着那身绛紫袍子往上一看，却是杨广。他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在仔细看着我的方子，面色清淡自然、神态俊雅秀逸，很是隽永。我马上要站起来，杨广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直接伸手轻轻把我按下，我只好重新坐下。
“薄荷、桂皮、桉叶、樟脑木、冰片、丁香、硫磺……”杨广慢慢念着我的方子，转而看着我，问道，“军中又要换方子吗？”
我仰望着他的视线，更加觉得窒息，再痛也要站起来，我按着桌边，撑着站起来，膝盖一阵颤栗，我尽量没事一样说道，“是因为杨大人的病，让我想到了好的主意。用方子上这些药加上石蜡炼制，做成膏体，可以随身携带，便是解决长江边风重头痛跟城中湿热的良药。”
“是吗？”杨广放下方子，笑意浅浅地看着我，看我如此要强，他倒没有再说什么。
“对。此方虽然治不了大病，但是缓解不适的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南陈之地天气炎热无比、雨水充沛，蚊虫繁多，此方炼成之后每人可以随身携带，有治头风、抗昏迷，止呕、止痛、止痒跟驱虫、活络的功效，必要时候少量服下，还可发汗去高热，有急救之良效，实用至极。”我一一清楚地说道。
杨广来了兴致，说道，“竟然有如此神药？果然是一物降一物，热瘴之地当然有应急之方，这倒是常理，之前你怎么没有想到呢？”
“之前一直忙于治病的事情未曾顾及，如今士兵病情好转很多，加上看见了杨大人之后，想起杨大人的头风乃是长江风患跟城内湿热所致，才想起这个药方。”我接着说道，“将此膏药涂抹在印堂、太阳穴、涌泉、丹田、足三里跟人中等处，效果跟针灸是一样的，能够治愈腹痛、腹胀、一般伤风等小病，其气味也有显著的提神之效。”
“既然如此，明日马上叫人提炼，对军中来说可是福音，如此士兵们会痛苦大减。”杨广坐了下去，拉着我坐下，说道，“只想跟你说说话，不必守着那些虚礼，坐吧。”
我坐了下去，跟杨广的视线相平，看见他眼中平添沉重之色，却是那般深邃，一个出色的男人经历起伏后那种沉淀跟积攒是最吸引人的，杨广二十岁出头就指挥五十多万隋军伐陈成功，替隋军完成统一大业，上至杨素、下至士兵对他俱是服服帖帖，其中的心智、手段跟魄力不言而喻，其能力跟气势甚至远远超过后来二十岁时候的唐太宗李世民。
“这些天你太辛苦了，军中不少事情需要你操心，费的不止是力气，更多的是心神。”杨广轻叹了一下，微不可闻，我却真真切切听到耳朵里面。
“我不觉得累，我最怕的是自己学医不精，误了军中的大事，如今形势初定，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再过些天，应该就会没事了。”我挪了视线，不再看杨广，只看着被微风掀动的门帘。
“没事了之后呢？你要何去何从？”杨广突然这样问，我有些猝不及防。
“当然是回医馆。”我何尝不知他要问什么，我只有岔开话题。
杨广当然听出我的意思，也不再勉强我，只是说道，“三弟喝醉了，酩酊大醉，在军宴上如此当众失礼，他还是头一回。”
我心里面触动了一下，说道，“是我冲撞了三公子，他怎么样了？”
“已经叫人扶回去休息了，我看他神色比之往常大不对劲，索性不劝，让他喝个够。”杨广看着我，说道，“我看你们要好，却不知你性格直白、三弟脾气急躁，居然也有谈不拢的时候。”
“二公子责罚我吧，我无话可说，但是对三公子说出那些话，我心里面不后悔。”我低了头，心想认命吧。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杨广却笑意很轻，说道，“之前我说过什么？我看中的是你骨子里面这种傲气、骨气，我也说过，三弟也缺乏历练了些，为了三言两句计较起来不是大将风范，也不是容人雅量，如果不能克己，还谈成什么大事？要责罚，该责罚三弟才是，你不过是说了对的话。”
我费解地注视着杨广的眼神，不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既把情理都说得清楚，又把轻重都说得清楚，完全太理智、太平静、太可怕。我心里面更加没底，说道，“多谢二公子，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没有给三公子留什么颜面。”
“他虽然喝醉了，心里却未必是在怪你。”杨广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那里面有我根本看不懂的东西，还是真真假假我从来没有看对过他一分？
我听不懂，便只当听不见，说道，“二公子连日操练水军，此刻才得清闲一些，还要让你费心管这件事情。”
“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总不能当作不知道，军中事务繁多，就当作是换换心情。三弟跟我说你口中那些话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杨广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样子，笑着说道。
我越发过意不去，说道，“二公子到底还是介意的，毕竟我的话有损隋军的声誉，二公子怎么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为什么要介意？议论隋军的人何止千万？如今隋军入主南陈，普天之下都对隋军议论纷纷，悠悠众口我何时才介意得过来？何况你并非是无中生有，我承认那都是隋军所为。”杨广顿了顿，说道，“你的那些话倒是提醒了我，放心吧，南陈子民便是大隋子民，我如果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罪，伐陈还有何意义？”
“二公子是想要筹粮赈民吗？”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心里只有百姓，只要是你忧心的，都是对的，那便是你提醒我该去为百姓做的。”杨广眼神柔和地看着我，说道，“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我便有心，既然有心，自然会去做，你就安心等候好消息便是。”
我大喜过望，说道，“那是百姓之福，苍天有眼，真是感激二公子。”
杨广却没有笑，认真看着我，说道，“只要能给你的，我一点都不会吝啬，普天下女子所仰慕的荣华富贵你皆看不入眼，却在家国大事上关心，我更加视你不同。跟我说实话，不吃饭是因为百姓饥荒吗？”
我点点头，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说道，“思伤脾，我心中放心不下，怎么有胃口呢？”
“明日我下令从周边各地马不停蹄借运粮食救急，事情已经有了着落，你还要饿肚子吗？”他很是温柔地轻声问道，像在溺宠一个孩子。
我有些局促，抬头说道，“不了，已经晚了，我现在不想吃，也不饿，算了吧。”
“好，我再问你，跪了多久？”杨广冷不丁问道。
我刚刚想要回答说不大久，却听见杨广说道，“别想着对我撒谎，我手下的人还没有胆量敢欺骗我，再说你膝盖上的伤可是铁证。”
我只好投降，说道，“两个时辰。”
杨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道，“这才是该责罚你的地方，学医的人怎么随意糟践自己的身子？三弟虽然说了气话，可他怎么可能真的罚你？若是你有闪失，军中的病情谁负责？他岂会料不到这点？只有你太较真。”
“我知道了，下次我不会再对三公子这样莽撞。”我应声说道。
“好好上药，明日我不想看见你皱着眉头走动，过去了就过去了，三弟不会再生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杨广好意安慰道，又盯着我看了看，说道，“你还是如此女儿装扮好看，那几个人服侍得还好吗？”
我想起这几日那几名女子都来服侍我沐浴更衣，脸上一热，半低了头轻声回答，“还好。”
“嗯。”杨广似看穿了我的难为情，说道，“等会你开个醒酒的方子叫人去城中抓药，熬了送去给三弟，被四弟五弟知道，又要多生事端了，醉倒军宴上真是失态至极。”
听他这么说，我才觉得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杨广虽然从酒宴过来，却没有从他身上闻到一丝酒气，依然还是淡淡的迦南香气，沁人心脾。我从小闻着药味长大，嗅觉敏感，应该不会错，究竟是何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