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10329400000135

第135章 小论一札(三)

论虚荣

在男人名片上的头衔越来越多的时代,虚荣厚颜无耻地到来了。虚荣登堂入室,想让社会相信,所有的人都是优秀和不凡的。虚荣将小事化为美谈,在愚蠢的表白中暴露了他的野心。虚荣补偿了一些人人生的缺憾,无论是心理的还是事实的。

一种不良气质导致的人保持的道貌岸然,删改他自己的过去,按照一个时代的道德模式和抑扬来经营他自己。把自己当一团泥那么揉。在了无方向的路途上,为自己书写着弥天大谎。那么,虚荣在捏造方面是不择手段的。可以用刀也可以用语言杀掉他人,将染血的皇冠戴在自己头上;可以蛊惑和制造迷信,让自己站着,而让别人跪着。虚荣的好处就是拔高了自己的胸膛和头颅,从浑身不好受的状态下进入到通体舒泰的状态——有时候迷惑了别人,也有时候迷惑了自己。

伟大的法国思想家拉罗什福科竟然这样说:虚荣常常造就男人的勇敢和女人的贞洁。我不知道这是贬意还是褒辞。但是人如果没有虚荣,他也失去了他的激励——虽然政治家篡改了他的历史,文学家夸大了他的作品,流氓神吹了他的恶行,女人美化了她的道德,可是我们至少知道这么做才是对的,虚荣心使人们产生了如弗兰克以及尼采说的“心灵的动力。”因为没有虚荣心,我们就会活在一种“存在的空虚”中,一种“虚幻的寂寞”中。因此虚荣在热火朝天的社会里,是一种杂音,也是一种美妙的叫卖市声。那个大声吆喝的人,我们总算把目光投向了他——对于他,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没有什么不同。

论忍耐

我们忍耐得太久了,一直以来,知识教会我们的就是忍耐,宗教也是这样。基督教认为,打你的左脸,应该把右脸也送过去。

而佛教呢?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拾得回答说:“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不要理他。”

另一个名僧布袋和尚作诗道: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唾到我脸上,任它自干了。

比“老拙”更大度的慧能大师说:“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

世间没有了过错,这世界是否到处是祥云飘缈,莲花丛生?一味地忍耐会使这世界增添多少美德呢?佛教忍耐的结果是退居到高山丛林中,以净土的庄严付出了生存的代价。佛家就像那些威严但无还手之力的野生动物,它的宽宏大量不过是懦弱的托辞。忍耐只会使歹徒横行得更欢畅,过度的忍耐就是帮凶,就是纵容恶行。如果都不清算这世上的坏人,你能奢望他们有一天真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抢劫的依然在抢劫,受贿的依然在受贿,行骗的依然在行骗,并且把骗术日日翻新。从佛和神的眼里投射出来的慈祥,并不能照射到每一个人的心中,他的光犹如太阳对冥王星,太遥远稀薄了。

当又有人要我忍耐的时候,我的牙齿在暗夜里发出了愤怒的响声。

论性欲

在一本《性心理学辞典》中读到对性欲的释义:性成熟的个体在性激素的激发下强烈地欲求与异性的肉体结合的内驱力。……性欲是情爱的基础。强烈的性欲可以使情爱达到炽热程度。

赤裸裸的性欲比之半遮半掩的爱情,来得野蛮而实在,它摧枯拉朽,丑态百出,直奔主题。“勾引”一词已然消亡。在城市,性欲是一种交易,以小恩小惠和美妙的言辞、小物件来达到欲火的交流,简直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是收入不宽裕、仕途不通达时所使用的小伎俩,非但下作,而且漫长扰人。简单快捷地进入倚仗的是权力与财富。

我们实在难以分清性欲中的兽性和人性。当你疯狂地爱他(她),一定也包括他(她)的肉体;当你强烈地恨他(她),也包括那个曾让你醉生梦死的肉体——往往最先厌恶的是肉体。肉体的罪恶比灵魂的罪恶更先出现在那个让你激情告危的时刻。肉欲的潮水一定会很快地退去,将装饰丑陋肉体的微笑、关切、耳语、呻吟和诗残忍地剐掉,裸露出光秃秃的石头的河床。厌恶他吧,唾弃他吧,抽他的耳光吧,醒悟的性欲说。醒悟过来的性欲就是那个在生活中注重细微末节的人,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社会角色。性欲是不顾一切的,因为肉体具有前仆后继的毁灭天性,它根本不惧怕这世界,刀山火海也敢闯。性欲的本质是兽性的,当它发生时,没有等级、贵贱的藩篱,只要被吸引,天使和魔鬼可以合跳一曲天鹅之歌。

性欲的时尚性是根据道德的变异而出现的。性欲是一种时尚,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它简直不值一谈,而在商品爆炸的今天,它恣肆横行,成为富有的象征。因此,围绕着性欲这一强者的事业而出现了许多副产品,一个肌骨衰颓的人为了多多获得这一时尚的财富,也要从旁门左道进入,创造着十分艰难的条件。而“伟哥”是这一时尚强有力的支撑,使这个世界的欲望达到人类有史以来的颠峰,并滋长了男人的野心。

性欲是推动这个社会运转的魔轮。当性欲疯狂的时候,社会也就疯狂了。《圣经》中说:顺着情欲撒种的,必从情欲收败坏。上帝说了,就会惩罚人类。爱滋病是上帝拍案而起的一星小唾沫,更大的口水在后面。性欲说到底,它是个人生活的暧昧部分,无论情欲使一个女人美到何种地步(劳伦斯语),那也是一种秘密。所谓隐私其实就是性欲的残屑。要想制服这匹肉体与精神合二为一的红鬃烈马,惟一要紧的是夹紧大腿做人。

论末日

某个八十多岁的才华横溢的老作家,感觉到世界面临末日,于是加入了自杀的队伍,于是在这一长串自杀的古今中外作家名单中,添了一个悲惨的名字。

若说世界有末日,不自今日始,自有人类以来,每天都是世界的末日。

但世界是没有末日的,你在悲哀无助地活着,有人却在畅快淋漓地活着,你在孤独和寂寞中活着,有人却在疯狂的喧嚣和簇拥中活着;你山珍海味而乏味,有人却在一碗萝卜里发现了最大的生之乐趣;你对一百个女人的怜香惜玉后感叹世上没了爱情,一个老农还在奋斗着积攒着讨一房寡妇为妻,过上真正的人的日子。

他感觉的世界末日其实是对这个世界和人类的彻底绝望,对一切的总结,对所有亢奋和修饰之后灵魂安寝时的姿态,是平息的海所看到的任何鼓荡的风暴不过是瞬息的雄壮,亘古的静寂和平坦才是哲学的终极面目。

人类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残暴而疲惫,有时却又精神焕发。狂热、骚燥、都是生命力的显现,似乎并不是回光返照。于是,它给了许多人以迷惑和茫然。个体的有限的生命和世界没有尽头的生命相悖且搏斗着,清醒的人对世界保持着敌视的距离或者敬而远之,最后的殉道是无力的,它是一种失败。“道”在这些自杀者的心中也是渺渺然如远天孤星,明亮而冰凉,无法与之对话。

对死亡的青睐就是绝望,哀莫大于心死,在朗朗的春日,如果你用浮华之剑摧毁了树的根部,它就再不会清风摇曳了,虽然这是一个令筷子都能发芽的美妙季节。

这世界实实在在地正摧毁着一些天才的信念,而信念是非常脆弱的,因为它太善良、天真。

邪恶却十分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