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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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剃头铺的回忆

我们小镇的陶大宝听说是喝洗脸水长大的,头脑比较呆板,所以没读几年书便跟他父亲学了剃头。陶大宝给人很稳沉的样子,说话不紧不慢,很健谈,但准确的说法应是饶舌。他与弱智傻×应是同类人,但又比他们多少灵活一些,至少会懂各种发式,不会把人剃得鲜血淋漓。找陶大宝剃头,十有八九会剃成尿罐盖。我在他手上剃过之后回家,我大姐见了总会把我牵回剃头铺,责令陶大宝对我“再加工”。我的头型本来先天不足,半边大半边小,后脑勺外突,就算是去上海北京也剪不出个样子来,加上陶大宝手艺的确很孬,对我来说,就是雪上加霜了。

其实陶大宝剃头并不毛糙,也不赶工,倒是很认真很细致的,剃一个头少说一个小时,我们在童年和少年时剃头就开始刮脸刮耳朵、掏耳屎剪鼻毛松肩膀,大人能享受的我们全享受了,但剪好的头总是看不顺眼,不知何事。

陶大宝饶舌,让他剃头,就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新闻旧事,黄金口镇上发生的事在他那儿汇总,又流向四面八方,这就好比他是小镇的一张报纸,一个电台。我记得他说的也就是某某偷人某某打架某村里生了个没屁眼的孩子某猪生了头小象(长鼻子猪)。另外就是关于钓鱼、游泳、同龄人中的琐事。在陶大宝的椅子上躺下来刮脸掏耳屎,一般是会进入梦乡的,他的声音有催眠效果,虽持续不断,中途也有停顿,俨然如一只蜜峰在耳畔的嗡嗡。一觉醒来,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了,他把那躺椅往上一扳,肩膀一拍,几揉,年长些的还给你猛扭两下脑袋,颈椎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担心骨头会扭断,其实并不会,扭过之后人就特轻松了,特别是头,过去是头,现在是一块棉花,飘飘然。于是付钱,飘飘然走出去,人变了一个人,焕然一新,小镇也变了,生活也变了,就是这种感觉。

这还没有说刮脸与掏耳屎。

刮脸是除了眉毛不刮外,每一寸地方都刮。锋利的刀垂直而下是杀人,掌握好了角度,刮在脸上就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享受。在我看来,刮鼻子两边和耳朵特别有快感,一种干硬的,被刮削得一干二净的快感。刮耳朵将耳廓外一一刮净,还刮耳窝内能刮到的地方,刮耳陶大宝(以及陶大宝的父亲)将耳揪着刮,揪得并不疼,一个耳朵如刮上三五分钟,全身舒坦,现在才得知,耳朵上穴位最多,刮了耳朵,也就给你按摩了一大堆穴位。

掏耳屎则更显技巧,掏耳屎的工具自我离开黄金口小镇后,走遍世界,再也没有见着。这些工具装在一个竹筒子里,少说有十来种,铜质,有掏的、刮的、刷的,像陶大宝这样的人,你也不必担心他掏坏了你耳膜,因为是经过长时期的严格训练了的。掏耳朵所占剃头的时间为三分之一,可见师傅对其的重视了。掏耳的快感同样是十分汹涌的。在乡下生活比较脏,小镇上灰尘也多,那时候人也少洗澡,因此污物不少,陶大宝掏出来的大块耳屎,有时还会给你看,就像外科医生割了你的东西会端出给你看一样,表明掏耳的必要性。那么多工具的作用我现在还不能一一说清,但对于掏耳的研究,可见民间师傅对此问题的心得和经验之细,是十分了得的。十种工具的分工肯定有其道理。掏了,刮了,捅了,刷了,双耳好像打通了一般,该听的、不该听的流言蜚语,粗言秽语,家人的唠叨、埋怨、上司的斥责,邻居的指桑骂槐,各种入了耳的噪音,似乎全被掏空了,人如何不神清气爽,英姿勃发?掏耳简直是一次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治疗,一次精神世界的大清扫,快哉快哉!加上松了筋骨与颈椎,人改变了模样,精、气、神都回到了体内,至于头型剃得怎么样,实在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事。现在城市里剃头(应叫理发或剪头),讲究的是形式,也就是发式,却失去了小镇理发的那种实际效果,那种精髓,那种百骨皆酥的快感,真是一大损失。

至于剃头铺的陈设,就很简单了,洗脸是千人共用的毛巾,脸盆也是,脸盆架,荡刀片,机械推剪,剃刀。但是,机械推剪的咔嚓声却是催眠的最好的声音。在剃头铺昏昏大睡的人进入梦乡,有它一份功劳。

剃头铺并非只有剃头的人才进去,往往不剃头的人占多数,这些人就是去与陶大宝切磋新闻和比赛饶舌去的。

陶大宝因为脑子不好使,很久没有找到老婆,据说与×姐有往来,×姐是要钱的。

就在我们全家下放的前夕,剃头铺却搬到我父母曾呆过的缝纫社来了,左边是剃头椅,右边是缝纫机,没有隔墙。但因为我们全家下放,是有缝纫社的某些人从中做了手脚,我父母发誓再不踏进缝纫社一脚,也要我们如此,因而剃头就没了地方,从此与陶大宝的“尿罐盖”手艺悄悄告别了,也听不到他饶舌了,只好跑到至少两里路的老场一剃头匠家里去剃。那剃头匠问过我为何舍近求远,我总是答不出。

另外必须提到的是:黄金口剃头铺的师傅中至少有三个能治“落枕”。睡落了枕,头转不了筋,僵疼,到了师傅那里,出奇不意地将你的头左扳一下,右扳一下,再各一下,嗬,不疼了,落枕好了,能转筋了。在黄金口,落枕之后不上诊所,上剃头铺,是约定俗成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