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去托尔斯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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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莫之军诗集《风中短笛》序

莫之军将他的诗集名为《风中短笛》,其实他心中很清楚:这只是在原野的风中吹出的一些小调,短曲。作为省财政厅的一名公务员,他还有自己的课题和编辑工作,不允许他长期纵身大自然,为诗而徜徉在风雨雷电,阳光月色之中,发出漫长的吟咏。

可是,我又要说,这些短笛是多么的美妙,它比那些在长夜苦思冥想,无休无止地用呓语和罗嗦表达自己晦暗、无聊心态的“专业”诗人的诗,更显清新,如一股旷野的清风,直扑我们的面颊,解了我们的郁闷,吹去了心中的阴翳,让我们非常直接地感受到了诗歌的魅力,诗的魅力的本质,让我们赏心悦目,并能很快分享诗人心中轻灵的激情和喜乐。在朴素的歌声中陶醉。更好的东西总是十分简单的,史达尔对此老早就有这种论述,他说:“诗歌是一切崇拜的自然语言。”诗的自然、朴素的属性源于她是大自然风月中的一分子,是天地万物造化的灵中之灵。

“梦里的小街/披着浓浓的雾纱/诡秘的石板小路/淌着湿润润的露水/朦胧之中/清脆的足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谁/远方而来/又向远方去”(《向远方》)。这就是来源于心灵的风景片断,它有巨大的空间和回味余地,这是莫之军诗歌的一绝。“远远的山峦/石头和树/落满厚厚的雪/长长的乡道/马车的辙/结满晶莹的冰/淡淡的村落/小屋里的人/打开吱呀声响的门/春来了!”(《山居》)。这就是诗中的风情画,这就是国画中的尺幅小品,可它的美,它击中人们感情的力度又是多么强烈。

莫之军的诗几乎都是这些,这种短小精悍的篇幅,这种诗画一体的风格,柔美和细腻,鲜明和优雅,有时像国画中的写意,有时像工笔,有时又像质感异常凸出的油画,或者说是19世纪俄罗斯的乡村油画。这类诗还有许多精品,如我很喜欢的《孤树》、《行在南方的路上》、《鸟从九月的天空飞过》、《旅行北方》、《风景》、《斜阳下吃草的野马》等等。这些大量的诗中带来的明朗、透明的色调和温暖、深情的意境,表现出了作者高超的简洁手法、对诗的理解和语言的高度凝练。如《孤树》从一棵孤零零立在山冈上的树,写到如树的孩子一样的落叶被人抱走,写到雪开始飘下,模糊了这棵母亲一样的树的“忧伤的眼睛”。全诗只有九句,但又相当完整了,所表达的意境已经很透彻了。而《风景》只有八句,共三十三个字:“雨夜/小城街头/朦胧的雨帘/划过一串/清晰的足音/谁敲击着/这寂夜里灯火的/风景。”莫之军的诗的感觉是从瞬间抓住的,而且品味进去,发现他对景物的敏感超凡脱俗。这是一个地道的诗人眼光,而且是一个极不同于他人的眼光,在小城的这串足音,为何敲击的是夜里灯火的风景?这便是他的高超之处,是只能意会(并且很能够意会,有一种惊奇和惊喜的意会),不可言传的。

莫之军的诗简洁、干净,蕴含的东西又非常之多,之复杂,视野之开阔,很让人讶异。如《鹰》:他歌唱这只突然降临又向黑夜飞远的鹰,感叹道:“啊鹰/远方的兄弟/当一切处于静止时/我的歌唱失去了意义。”诗中漫卷着一股浓浓的哲思意味,这对于提升所描写和衷情的风景,是一种必须要的升华,将诗的品质向高处牵引,向生命的内涵和历史的深部开掘。再如《凝望草原上的废墟》一诗,他的写法完全与过去此类诗的思维方式不同。他甚至不想咏叹,不想探究这“死城”之谜,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凭吊者,没有太多的思绪,却写到了“风”——“风/呜咽着/越过草原上的废墟/向远方/弥漫”。这股风便成为了一切,远胜于喋喋不休的语言。

莫言说:好小说是有气味的,而好诗更容易嗅到这种气味。并不是我今日要为莫之军作序就说几句不负责任的恭维话,而是我认为,他的诗确是好诗,是我所喜欢的一类诗,不是出于礼节考虑的褒奖。再以一首《重返高地》证明我的观点:

“二月/霜花冻结的早春/春天的燕子/已从遥远的南方/飞翔/残雪覆盖的阡陌之上/萌生/冬麦嫩嫩的芽/远空/滚动的红日/映红高地的清晨/冰雪掩盖的石缝里/挣扎而出的/迎春花/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样纯净的诗在当今诗坛上确不多见了,这么好的诗的感觉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说诗人惜墨如金也不为过。它使我们想到俄罗斯的叶赛宁和中国的王维。想到那些已被我们忽略了的生命的感动。我要说,一个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有这么一种感恩大地的目光,足以让我们叹服。如果我们的心灵在这个灰尘弥漫的尘世还有一丝未泯的光芒的话,如果我们还未有陷足于都市的污淖,我们极有可能会被莫之军的这些诗打动,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会悄悄地被唤醒,并且会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不要要求诗人都沉重和深刻,须知,纯净也许是另一种深刻。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