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听面包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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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永远的乡愁

对于我们来说,

那是一种活的教育,

它教会了我们一种属于味蕾的快乐,

一种细致的、精致的快乐;

而这种极致的快乐,

也的确为我们长长的一生

髹上了晶亮的釉彩。

不知怎的,鱼头常常与伦常亲情扯在一块儿。

广为流传的一则故事是,双亲为了让儿女享受嫩滑的鱼肉而佯装爱吃骨多肉少的鱼头,儿女在这样的餐桌氛围里成长后,却又没有足够的智慧识破这则白色的谎言,因此,一旦他们有了经济能力后,便常常在餐馆点鱼头给双亲吃;对鱼头其实没有好感的双亲,为了维持长者的尊严,无法说出真相,只好勉强挤出笑容,装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把这出“不甚有趣”的戏继续演下去。

这则故事,旨在表扬上下两代的爱,但是,我个人觉得,这种爱的表达方式,闪闪缩缩、迂迂回回,不够坦率、不够痛快。

实际上,真正的爱,是开放的、诚恳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让年轻的一代自小学会敬老的礼貌,再来便是教会他们分享的艺术。最好、最嫩、最大块的鱼肉,应该给家中最老和次老的;其他的人呢,便将鱼肉按比例分了,你一块我一块热热闹闹地吃。至于鱼头嘛,谁爱吃便拿去吃,不爱吃嘛就倒掉啦。佯装爱吃?干吗要装?一家人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唯有“祸福与共”,才能更好地促进家庭的凝聚力啊!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则故事,居然衍生出另一则惹人发噱的小故事。

一位母亲,在孩子成长的历程中,只吃鱼头,鱼肉全都剔给孩子吃。孩子偶尔问起,她总淡淡淡淡地说:“我爱鱼头。”孩子成长后,读到上述那则广为人知的故事,才恍然大悟,哎哟,原来母亲是为了爱而长期制造白色的谎言呢!从此,上餐馆,总把大块的鱼肉往母亲碗里搁,母亲要夹鱼头来吃,孩子死活不让,频频说道:“妈,你受的苦够多了,现在,该您享福了。”一回,母亲独自上餐馆,悄悄点了一个酱蒸鱼头来享用,不巧被孩子撞见了,自然大吃一惊,她一脸尴尬地说:“儿呀,我其实是真的喜欢吃鱼头啊!”

众人对鱼头的反应就像苦瓜一样,是两极分化的。钟情它者视如拱璧,厌恶它者弃如敝屣。就以我们家来说吧,父亲一提起鱼头便眉开眼笑,母亲呢,却是“敬而远之”的。

父亲是很懂得在饮食上宠自己的,每个星期天拎着菜篮到菜市去,便是他舒缓工作压力最好的方式,而为自己蒸个鱼头,也就是他生活里的大享受了。

在蒸鱼头之前,父亲一定会先炸猪油渣,而这,总让童年的我们雀跃不已。只见父亲耐心地把那一大块柔软雪白的肥猪肉切成整整齐齐的颗粒状,一股脑儿地倒入沸油里,肥猪肉如逢知己,快乐地在沸油热情的拥抱中发出了“嗞嗞嗞”的呢喃;从油锅里飘送出来的香气,是饱满的、丰润的、充满了佻达粗犷的野性;我们呢,一个个在厨房里踮起脚尖,贪婪而焦灼地等。

处理好猪油渣后,父亲便好整以暇地蒸鱼头了。

他把剁碎的豆酱和细切的姜丝覆盖在肥大的石斑鱼头上面蒸。父亲说,蒸鱼头最关键的是火候,火候拿捏不准,便前功尽弃了。

调了闹钟,闹钟一响,锅盖一掀,一蓬白白的烟气便像难民投奔自由一样飞蹿出来。大汗淋漓的父亲将蒸得恰到好处少一分钟怕不熟多一分钟嫌太老的鱼头捧到桌上,把炸得金黄酥脆的猪油渣像天女散花一样撒在上面。

然后,他吃鱼头,我们便夹盘里的猪油渣来吃。

说真的,猪油渣的好味道,真的是天下无双啊!它飘逸宛若雪花般瞬间在舌面上融化无踪,留下余韵袅绕;它缤纷好似五色喷泉般霎时涌出满嘴绚烂,让人回味无穷。吃猪油渣的经验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以致我成长后,一看到“舌粲莲花”这四个字,便从它字面上的意思联想起童年这一颗颗金光闪烁的猪油渣,嗳,它们真的是绽放于舌面上一朵一朵灿烂已极的莲花呀!

父亲吃鱼头,专注如学者、虔诚如教徒。一双灵活的筷子,如入宝地,挖、挑、捡、戳、扒、夹,一张胖胖的脸庞闪着亮亮的油光,一双圆圆的眸子泛着满满的笑意;他吃得聚精会神,脸上流露出一种全心全意的满足;在这一刻,即使有人捧着一条金铸的石斑鱼来和他交换,相信他也会摇头说不的。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一种活的教育,它教会了我们一种属于味蕾的快乐,一种细致的、精致的快乐;而这种极致的快乐,也的确为我们长长的一生髹上了晶亮的釉彩。

原本不爱鱼头的母亲,为了父亲,特地从邻居那儿学会了熬煮鱼头汤的窍门。煮鱼头汤,不可思议的简单,却又出人意表的美味。每当又香又浓的鱼头汤熬好时,聪慧的母亲便把大块新鲜的鱼肉丢进去,一烫熟,就快速取出。父亲喝汤吃鱼头、孩子们喝汤啖鱼肉,一箭双雕、各得其所。

那汤,波澜起伏,百味麇集。辣椒微辣、番茄微酸、咸菜微咸、大葱微甜,鱼头的鲜味,全被这几种交缠在一起的味儿激发出来了。尽管不曾添加任何调味料,可是,汤味浓郁、柔滑、细腻,鲜香,它总让我联想起春天回旋于百花中的那股轻悠悠、软绵绵、甜丝丝的风。

结婚之后,我常为三个孩子熬煮这汤,他们百喝不厌。后来,三人相继负笈海外,老二老三毕业后又留在国外工作,然而,对这汤,他们一直、一直念念不忘。最近,远在伦敦的女儿便在电邮中很传神地告诉我说,这道百味鱼头汤呵,是她“永远的乡愁”。

坦白说,童年时,鱼头是我的“绝缘体”;长大后,依然不喜欢,一方面觉得偌大的一个鱼头,却都是腮呀骨呀的,没啥吃头;另一方面,还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我怕它躺在盘子里双目鼓突的样子,好像死不瞑目呢!

朋友告诉我,鱼头是名副其实的健康食品,“一个鱼头三两参”,鱼头含有鱼肉所缺乏的卵磷脂和甘二碳六烯酸,这些物质有健脑作用,可增强记忆,加强思维、推理和判断能力。朋友理性的分析,丝毫没有改变我不吃鱼头的习惯,因为呢,对于食物,我一向是任性而又感性地跟着味蕾走的。

然而,非常、非常奇怪的,人到中年时,忽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疯狂地爱上了鱼头。喜欢吃鱼头时那种“九曲十八弯地在沙里淘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踏实感,也喜欢那种“看似穷山恶水实则内寓桃源”的惊喜感。以前怕它时,觉得它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现在喜欢它了,它看起来却是温柔可人、含情脉脉的。

情由境生,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啊!

然而,爱上鱼头的这个时候,父母都已仙逝了。

没有办法和亲爱的父亲共同品尝一个豆酱蒸鱼头,是我这一生最大、最深的遗憾;还有,还有呵,我多么、多么希望能够亲手为母亲熬煮一锅又浓又香的鱼头百味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