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正式开课了,上午两节课后就是吃饭的时间,全校学生的吃饭大概是三种情况:家庭富裕有钱的学生在街上的饭馆或店房里包饭吃,家中经济条件次一些的就在学生灶上吃,穷学生就是自己做着吃,现在到了吃饭的时候,唯独七号的四个学生不属以上任何一种形式,他们不约而同的各自拿出一布袋子炒面和糜面碗颠簸,好则学校凉水是有的,就炒面和凉水吃起来了,这是因为他们来校前都不知学校对学生的伙食安排情况,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知道自己也没钱,所以先拿上足够一星期吃的炒面和馍,维持一个星期的生活再作长久之计。经过几天来的观察研究,他们决定自己起火做饭吃,还是两个人一合作,就按睡觉的合作样子,牛文和周忠一起,张效良和王诚一起,于是就动手作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首先是仿照其他自己做饭吃的学生用的火炉子的样子,利用下午课余时间和泥捏了两个泥炉子,这种炉子构造很简单,只不过用两锨泥做成高不过尺许的圆柱形,上端约五分之四处为空心,边沿上匀称的捏上三个五寸多高的嘴子以作撑锅之用,下端紧靠内底部处留一圆孔,以为吹火出灰两用,这就很完整了;其次就是凑合了点钱,在街上买了两捆硬柴,再就是谁拿锅,谁拿和面的盆子和铁勺子,至于碗筷,当然是各人自备。这样就算是万事俱备了,只待星期六回家去拿些面来,从下星期起就可以起火做饭吃,从而基本结束炒面和凉水的生活状况了。
开学第二周的星期一,王诚他们按期起火做饭了。学校给所有自己做饭吃的学生提供的设备条件是:一座两间的滚木瓦房,说是两间,总共只不过约十平方米的一个房子,前墙上有两个窗子,只有窗方子,实际上是两个洞,还有一个单扇门,房内正面有一个锅台,靠窗子支着一个案板,还有一个老得没牙且生锈的切面刀,别无他物。王诚他们四个人在早已抢占好的角落里放好了两个泥炉子,就这么一点房子内,放着同样的泥炉子二十多个,一到做饭时间,全部生起火来,烟呛得人就不敢直着腰出入房间,必须是弯下腰低下头基本上是匍匐进出,进去后只能是蹲在地上操作饭食,这样凡是从房内出来的人或当饭做成的时候,个个都是鼻一把泪一把像泪人儿一样,如果在学生做饭时,有不知道的人在远处看见了,一定会误以为是这里失火了,整个房子被浓烟淹没了,学生们吃着饭的时候,还在不停的左一把鼻涕右一把泪的洒撒着,不了解情况的人如果看见一定以为是这些学生都有什么伤心大事,在吃饭的时候犹不能止住哭泣。他们所吃的饭大都是莜豆麦面跌蛋蛋、皲馍馍,也有挖些野菜吃馓饭的,间或也有人吃一顿饺团的,吃麦面那是根本没有的事,不论什么饭,唯一的调料就是咸盐,至于菜蔬之类的东西,则根本是谈不到的。王诚他们今天是第一次做饭吃,业务生疏动作不快,到饭做熟还没端碗,上课钟已经响了,就只好空着肚子上课去了,过了几天,王诚他们做饭的技术熟练了,也就能够赶上其他同学的速度,勉强到上课时间饭就吃完了。从此王诚于每个星期六下午回家去星期日背上一麻搭子约二十多斤重的面来到学校,六十多华里路程要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呀!每当他走进宿舍门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再连一点儿劲都没有了,全身的汗水如水洗一般,一下子连人和搭子躺倒到炕上,过上很大的时间,才有劲爬起来,把面放到书案底下去。天气渐渐的短起来了,星期六上完最后一堂课太阳就快落西山了,六十多华里路程,王诚快跑一阵慢跑一阵,还有二十多里路的时候,天就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又是山间的羊肠小道,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走到家门口时母亲总是一个人依门而立,一听见脚步声,光问一声“是诚儿吗?”接着就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不管王诚如何劝说,每次当这夜半深更他到这门口时,母亲还是等候在那里,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一连背过两三星期的面以后,存余起来的面就够吃一个星期了,王诚这一个星期六就可以不回家去,星期日天刚亮就起来到大山里去背一捆子硬柴来,就可以烧两三个星期,不过到大山里去背柴虽然林深刺多,手足往往被刺破,可总的比回家背面松和些,因为来回只不过四十多华里路程,这就大大的省劲了。
转眼冬天到了,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教室内没有火,老师和学生们都被冻得缩手缩脚的。这天北风扬雪,气候特冷,两节课下来,每个学生都被冻得手脚麻木了,生火做饭的时候,双手格外的不听使唤,加上硬柴被雪下湿了,很多炉子生着火灭了,反复几次的生火,很大的时间就过去了,有一半以上的学生饭才刚做熟,王诚才跌完最后一个面蛋蛋在调盐的时候,上课钟敲响了,只好盖上锅盖上课去,到一节课下来,一走进火房,所有的锅盖上麻雀拉满了屎,当然是谁也不在乎这些,因为大家都习以为常了,王诚揭开锅盖时,锅里的饭快要结冰了,课间十分钟时间不可能生火烧热来吃,只好赶快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黑碗,这样浑身冰冷的人,肚里吃进去快要成冰的冷饭,当他往教室里走的时候,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两腿好像没有骨头了一样,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再什么也不知道了,同学们见王诚躺卧在院子的雪里边,很多人上来,喊叫不应,只见他脸色乌青,双眼紧闭,大家七手八脚很快抬到他的宿舍里,牛文知道是受冷过度,赶快到一位老师那里要来一杯热水,可是王诚牙关紧闭,无法灌入,就将其放成仰卧式,牛文将水噙在口里,嘴对着嘴灌了数十口,始觉其嘴稍有些软作,可是房子像冰窖一样,就这样躺下去,难免他一命呜呼,张效良就把他们做饭的硬柴拿了几根子来,在当地上生了一堆火,牛文把他们的被子铺了两个将王诚抬到上边睡下,这才发现王诚的麻鞋还穿在脚上,就赶快给他脱麻鞋,可是怎么也脱不下来,因为麻鞋和袜子统统冻结在脚上了,这时房子里外已挤满了同学,有几个同学就喊叫让牛文赶快用刀子把麻鞋带挑断脱下来,先救人要紧,可牛文脸上挂着泪珠摇了摇头说:“不能呀!这是他唯一的一双鞋,鞋带挑断了,难道让他光着脚不成?”正在这时,只听人群中有一个颤抖的声音喊道:“挑断!挑断!先救人,我马上给他拿一双布鞋来。”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钟玉两眼含着泪花在说话,几个人马上动手把麻鞋带挑断,慢慢地把鞋袜从脚上撕下来,虽说是慢慢的撕下来,可由于袜子是冻着粘在了脚上,还是把满是冻疮的两个脚上几片子皮撕了下来,脓血不住的流了出来,大家用废纸给他包好,这才给他盖上两床被子,这时房子里虽然是浓烟笼罩,但毕竟是温暖了些了,只听王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钟玉已经拿来了一双旧布鞋放在了地上,并说:
“现在看来问题不太大了,其他同学们都上课去,留下张效良同学一个人照看就行了。”
同学们马上都往教室里上课去了,只有张效良一个人一面在地上拨弄着火,一面不时地看着王诚的脸色和呼吸情况。再说钟玉的说话,同学们为什么那样的肯听呢?因为他为人诚实正直,说话算数加上各门功课都好,入学考试是第一名,家庭又富裕,被学校指定为这个班的班长,在学生中有很高的威信,所以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他说话,同学们都是很听从的。
过了约二十多天,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半夜间,钟玉起来小便,看见教室里有个微弱的灯光,好像鬼火一样摇摇闪闪,他感到一阵害怕,但定眼看了好一会,还是在原地不动,奇怪!天这么冷!这么黑!又是更深夜半,谁还能在教室里干什么呢?如果没有人,又哪里来的灯火呢?他进房子去穿好了衣服,顺手提了个顶门棒,轻手轻脚慢慢的寸着步子往教室里走去,当他轻轻地推开教室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是王诚坐在自己的课桌前,桌子上放着一个约有三寸多高,下边是一个园盘底座,中间是个细柱子,上边有比胡桃稍大些的一个灯头的食油小灯盏,发着比荧光亮不了多少的光,他就靠着这微弱的光亮在写着什么,钟玉走到他的身后看时,原来是在做数学练习,他一个题一个题的做得非常细微用心,时间过了很大一会,他竟然没有发觉身后有人在窥视,他停住了笔,拿起墨盒子来,放到嘴跟前边呵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鬼天气太冷了!墨盒子刚暖消就又冻住了,真气死人了!”
“小心!看把你气不死倒给冻死了。”钟玉接着话茬说了一句。
王诚被身后突然的话音吓了一大跳,急翻身站起来,原来是钟玉,手里提个木棒站在他的身后,他急问: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夜这么深了,你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钟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问道:
“夜这么深了,你不睡觉一个人在教室里干什么?”
说的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了,笑毕以后,王诚说:
“钟玉同学,感谢你给了我这双布鞋,晚上坐教室穿着不太冻脚,就能多坐一会儿,以往穿个麻鞋,身上还勉强能撑住,主要是脚冻得受不住。”
钟玉接着问:
“这样说,你是每天晚上都在这样的开夜车吗?”
“是每天晚上坐一会儿。”王诚回答。
“那你可得要注意呀!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营养又赶不上去,长此下去是吃不消的。”钟玉说罢话转身回房子去了。
王诚说了“谢谢你的关心。”把他送出教室门口,回来又坐下做了一阵功课,交过夜以后,天气越来越冷了,墨盒子越来越肯结冻了,刚呵消写不了几个字,就又冻结了,没办法他就回房子休息去了。他上了炕只怕惊醒了其他同学,悄悄地把被子拉开,脱掉棉裤和棉袄,把棉裤压在脚下的被子上,棉袄因为他的被子太短,只能盖到齐胸部,只好拿它顶作半截被子盖在上身,刚一睡倒就觉身子底下是一股寒气袭人,但因为是过度的疲乏,也就很快入睡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大的时间,只觉得身子底下透彻骨髓的冰冷,但总是醒不过来,在睡梦中就糊里糊涂的翻了个身,把上边被子暖得稍温些的半边身子挨到炕上就又睡熟了,到一觉醒来的时候,觉得下边的这半边身子有些麻木,大概天快亮了,离起床的时间不多了,他就又起了床,被子也没有叠,端上他的小油灯又到教室里念英语单词去了。
再说钟玉回到房子里躺倒在炕上,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自己穿着棉鞋一节晚自习脚被冻得疼的受不住,只要下自习钟一响,就赶快回房子到炕上去暖着,可王诚穿着麻鞋晚上下自习后再开半夜的夜车,这几天穿上我的一双单布鞋就觉得暖和了许多,这样冷的天气,他半夜间回到那冰窖一样的宿舍里去,睡在只比地高一截儿的炕上,下边只铺一个毡,是怎样的感受!而我睡的不但是热炕,毛毡上还铺有褥子,盖着又厚又大的被子,还不知用功读书,和王诚比较起来,真是愧对父母!人都是人,他们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好!从今以后我也要开夜车多学些东西,你王诚开前半夜的夜车,我就开后半夜的夜车,咱两个就来个夜车赛吧!想到这里他高兴的笑了,所以还没到起床时间,他就起来了,走出宿舍门,一眼就看见教室里有一点光亮,谁是赶到我以前开夜车了?钟玉在心里这么想着走进教室去,不竟吃了一惊,啊!还是王诚点着他的小油灯,坐在课桌前念英语,他大步走到王诚跟前,简直是有些生气的大声说:
“你这人怎么不听话!你竟然一夜不睡觉,坐在这里学习,你是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王诚一听钟玉口气,显然是从内心里对自己非常关心,所以就带笑着用十分温和的口气说:
“谢谢你的关心钟玉同学,我是睡了一觉又起来的,刚进教室门不大一会儿你就进来了,我这人瞌睡少,经常这样也惯了,对身体没有什么影响,请你放心。”
于是两个人坐下来谈了好大一会儿互相勉励互相敬仰的话,并约好两个人从今以后一同于每天晚间开夜车的事,这才各自学习去。
转眼期末考试结束,快要放寒假了,早上学校公布了考试成绩,钟玉第一名,王诚第二名,张效良第五名,牛文第八名,周忠第九名,这是按总分来说,单门功课英语和数学两门王诚为全班最高分,下午不上课,同学们坐在房子里谈闲,有的开始收拾自己的书籍、衣服等物、准备着要回家了,这时七号宿舍里格外热闹,七嘴八舌喧声笑语,牛文坐在炕上叠起的被子上,跷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大声发表着议论:
“……各位同学不要笑我发狂,听我说句不谦虚的话,我们七号的穷哥们有志气,有骨头,我们是人穷志不穷,硬硬邦邦的男儿汉,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都不如他们,可肚子里装的并不比他们少,别看他们平时盛气凌人,其实大都是些秀花枕头,故而古人云:‘将相出寒门’其理在此也……。”
王诚正在案上整理他的书籍,回过头来认真地说:
“话可不能这样说,一次考试的结果谁先谁后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们还是谦虚些好,免得其他同学听见了讨厌我们。”
“谁爱讨厌就叫他讨厌个够,谁不服气谁就来比试比试,除了钟玉,咱们是从心眼儿里佩服人家,其余谁乐意谁就来和咱们的王诚比比看,这是真本事、硬功夫,凭挨饥受冻前半夜不见人,后半夜不见鬼熬出来的,怕谁听见了!……。”牛文接着王诚的话更大声的说。
正在这时,四、五个同学走进了七号宿舍,最前边的是钟玉,他笑哈哈的指着牛文说:
“你这个牛鼻子!老是款大话扬名四海、钻炕眼死拉不出来。你说的美得很,你下来我和你比试比试,比功课我比不过你老牛,甘拜下风,咱两人比一比摔跤或比一比乒乓球,如果你胜过我,我替你在全校宣传你是英雄好汉;我如果胜过你,你就乖乖儿的闭上你的嘴,再不要胡吹瞎吹。”
牛文早已从被窝上溜下来跪在了炕上,磕头作揖告饶说:
“好我的钟大哥哩!千万不要如此吓杀人,你老兄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论那方面,我老牛都甘拜下风,绝不敢和你比赛,你老兄要我老牛耕地我就耕地,要我拉车我就拉车,可不敢说半个不字!”
惹得全房子的人哄然大笑。
放寒假了,王诚背着铺盖卷儿一拐一拐的走到自家村子时,已是夜半更深了,村子里静寂无声,没有一点灯光,劳苦了一天的人们早已在自己的热炕上睡熟了,只有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村中的几只狗汪汪地叫着,当他快到接近家门口时,从门道的黑暗处传来了一个他最熟悉的声音:
“诚儿!你回来了?”
他猛觉得全身烫热,脚也不疼了,快步跑上去叫了声:
“妈!……”泪水夺眶而出,他妈也是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母子相扶着走进大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