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弟妇每天甩碟子摔碗的,小袁三声五声问不喘,常常借故大骂特骂,这样没做对,那也没做好,(事实上这里的农活及家务活小袁连见都没见过,不要说会做)“你连这都不会做,你还算啥人?阎王爷只给了你一张人皮,打发到阳世三间来,也叫个人呀!”弟弟经常长着脸和哥哥嫂子一句话都不说,还“指着东吴伐曹操”经常骂他的老婆“你把柴不紧细着烧,像这样的烧,你就到山里寻柴去,我一个人可供给不住。”妇人对丈夫的“指桑骂槐,”当然是心领神会,她会演双簧,也发脾气说:
“一大家子人吃饭,谁还不应该做,就我一个应该受这龌龊气。”
骂着骂着还抬头干号起来了。人家常常在演戏,王诚夫妻每次只有相抱而哭。
一天晚上,两人在哭毕以后,袁小凡叹了口气说:
“诚哥!看来我们原来的想法太天真了,这个家里我们是不能常住下去的,得想法另找地方去生活才是,总不能没眉没脸的经常这样受气!”
王诚截住妻子的话说:
“再能到什么地方去哩!只能在这里强忍着过一天算一天!”
小袁接着说:
“不行呀!诚哥,弟妇的那个气我确实受不下场,就连爸爸妈妈都给咱们没个好脸色,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是孩子小,我真想了此人生……”
说到这里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引得王诚也涕哭起来,两人又哭了一大阵,王诚说:
“凡妹,你就忍耐着吧!总归是我不好,我无能,连累你……”
小凡伸手捂住了王诚的嘴,并且说:
“诚哥,你这话就说得太不对了,我们结发这么几年了,谁还不知道谁的心,你是对的,你所做的事都是能问得过天理良心的,是能对得起天地鬼神的,我不但不怪你,反而更爱你,我因有这样的一个丈夫而骄傲,只要常相随在你的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带说着话,她就撒娇的把头钻在他的怀里,王诚紧紧的搂抱着她、亲着她,过了很大一会儿,她猛抬起头来说:
“唉!不是你说过,红旗公社是个山区,有些队就在树林里吗?不如我们搬到那里去住,起码烧柴不困难,咱们这里的铲草根我确实干不了,地里做活一休息,我比谁都先爬上埂子,可到干活时,人家都是高高的一大笼子,而我铲的不足两把,几次还从埂子上滚下来,其他阿姨、阿嫂们跑来扶我,有的还帮我铲些柴,可弟妇铁青着脸,恶狠狠地骂我连猪都不如……”
说着说着她又掉下泪来,待她擦干眼泪后接着说:
“不妨你去试问一下,或许还能行,人嘛!总该有个良心,你还不是为了他们不致饿死,才得到了这样的下场,不信他们就能忍心……”
王诚打岔了她的话说:
“算了吧!不要再说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如此,现在人们的思想意识更为势利,莫说我现在假若是高升为县长或书记了,就是原当个县社主任,只要我说一声想在红旗公社的那个队住,他们用八抬大轿来抬我还怕来不及哩!可是现在求告都无济于事,连自己的同胞亲骨肉、亲生父母都是如此,何况他人!”
小袁沉默了一会,慢声细气的说:
“那么我们回北京我家里去,试试看怎么样?”
王诚只是摇了摇头。小袁接着说:
“我想我哥哥们对自己的亲妹子总会有些怜念吧!就算他们不,我妈一定会可怜好的亲生女儿的。”
王诚已经是气愤极了,但强忍着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难道这里就不是亲兄弟亲儿子!”
二人又是长时间的相对无言,只是小袁看了几眼熟睡在一旁刚半岁的小女儿。终于又是她说话了。
“诚哥,这些都不必说了,以后不论到那里,靠你一个人养活不了这一家五口人的,不论干啥,必须是我们两人都劳动才行,那么小三靠谁带领?我觉得我们是没有力量抚养她了,不如我们早点找个老实可靠的人把她送出去,免得跟着我们受罪,你看怎么样?”
王诚没回答妻子的话,只是低下头去给小女儿的脸蛋上吻了几下,眼泪滴到孩子脸上,烫得娃娃在梦中连连的摇头,他抬起头来时只见袁小凡早已哭成泪人儿了。王诚安慰了她几句以后说:
“按我们的处境,我早就有此想法,只是怕你伤心受不了,故一直没有开口,今晚你既说出了,恐怕只有如此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的时候,王诚二人抱着小女孩来到了红旗公社的一家人家,这是他的一个姑表姐姐家,家境尚可,他在这个公社当书记时常到她家里做客,老两口心地善良、待人诚实,他们三人一进门,老两口热情的了不得,老婆子把小女子抱到怀里,左一个吻又一个吻,亲热不够,不绝口的说:
“多乖爽的一个小女子,简直像画儿上画的一样……”
很大一会,才是老汉说:
“你不要只顾没完没了的心疼娃娃,赶快收拾做些饭,他们走了这么多的路也该饿了……”
老婆子才又把娃娃吻了几下子交给了小袁,这才问候了几句他们夫妇,就收拾做饭去了。
吃毕饭以后,王诚就把来意直接告诉了姐夫和姐姐,老两口非常欢喜,尤其是老婆子高兴得大半天合陇不住嘴巴,说笑了一阵子,老汉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只顾高兴得说了笑话,从实际想,我觉得不妥,人心都是肉长的,不能把孩子给了我们,你们眼前有些困难,孩子我抓养着,不说年限,什么时候你们宽裕了,你原把娃娃接回去,我不要一分钱的报酬,反正老婆子一直又不上生产,在家有个小娃娃倒还热闹,吃的用的家里都不缺,多亏你在这里当书记,对大家照料的好,人人念你的良心,就算我不爱孩子,家境困难一些,也要帮你把娃娃拉扯大,我怎么能把你的娃要成我的呢?”
王诚解释说:
“你看,姐夫,话不是这么说,我们两人带三个孩子确实有困难,我情愿把孩子送给你,我知道你老两口为人忠实善良,成为你的娃和我的娃是一样的,我们也好放心,望你老两口就不要推辞了……”
四个人又争让了一阵子,才决定下来,王诚说:
“我想当着我二人的面,今天就给娃娃起个名字,以后不要再变更,就是她长成人,只一提名字,我们就知道是她了,你以为如何?”
老两口同时开口:
“那很好呀!你是念书人,就给娃娃起个吉利名字好了。”
王诚强打精神笑着说:
“这可不行!你家娃娃起啥名字由你,我才不管这事情。”
老汉低头想了一阵说:
“那就叫袁小琴,你们看怎么样?”
小袁接口说:
“我叫袁小凡……”
老汉哈哈一笑,赶紧说:
“你看我这人,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谈了这么大时间的话,还没有请问过你的姓名,原来你也姓袁,那么五百年前,我们还是一家人哩!那好,那好!我们就给娃另起个名字好了……”
王诚忙说:
“不必另起了,这个名字就很好,你们认为是听起来和她妈的名字差不多,听起来像是姊妹一样,我以为这非常好,显得更亲热更有意思,平常我一叫小凡就想记小琴来……”
他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了,老汉只好说:
“对对对!就以老弟的意见定了。”
说完话,他溜下炕走出大门去了,过了很大一阵回来以后,他又揭开箱盖翻了一阵,上到炕上以后,拿出一把十元的票子说:
“老弟你不要笑话,为兄一时实在凑不出较多的钱,就这几个钱,你带在身上,算是我老两口的一点心意。”
王诚一听,有些生气地说:
“姐夫,你这就太看轻我王诚了,我穷是穷,可绝不是给你来卖女儿的。”
小凡也插口说:
“姐夫就不必这样了,只要你老两口很好的看待我小三,我两人就感恩不尽了,就心满意足了……”
老汉接住说:
“大妹子,这一点你就放一百二十条心,不是夸口,说句老实话,待娃娃我家这老婆子大概还比你们待的好,要不信你们以后看着怎么样……”
袁小凡截住话说:
“我相信,我相信!我们信得过你老两口是会把娃待好的,所以才领到你家里来的。”
老汉又说:
“我说老弟你不要生气,这几个钱你拿上,全作给娃挂的锁锁子……”
王诚接过钱来,口里说:
“这也好,既是给娃娃挂的锁锁子,就挂给娃娃。”他带说着把钱揣到娃娃怀里。
老汉叹了口气说:
“这算是何事干了个何事,说来说去你还是把钱放到我家了。”
王诚说:
“这些话我们就再不说了,天气不早了,我们就告辞要回去了。”
老两口留他们住一夜,他们说只请一天假,今天一定要回去。说是要走了,可袁小凡屁股不离炕,她今天一来,就一直把孩子抱在怀里,连吃饭时都没离开她怀,听王诚说要走,她把孩子抱得更紧了,只是身子不肯动弹,就这个说走的话,说了三四遍,磨蹭了一个多小时还是在炕上坐着没动,最后才是王诚跳下炕来在地上走动,小袁才慢慢地溜下炕来抱着孩子往外走去,老两口跟在后边送客,老汉理解小袁这时的心情,正如他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他没说什么话,只是低头跟着走,王诚二人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老婆子间或没话找话的说上一半句,四个人只是默默地走着,送上一程又一程,直走出一里多路,小凡停住脚步,狠命的在孩子脸上吻了几口,猛转过身来,把孩子往老婆子怀里一塞,转身飞快的向前奔去,王诚也就赶紧追上去,她跑出二三十步以后,只觉头晕口干,眼前乌黑,两腿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身子晃了几晃,王诚一把扶住她,她顺势倒在他的怀里,额头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泪水洒满了衣襟,两人一步挪一步慢慢的往前走去,又走出里许,她才能够自行其路。山谷空空、晚风淅淅、归鸟飞鸣,王诚放声大哭,回音荡荡,他大声疾呼:
“天啊!苍天何以如此不公!好人不得好报,我王诚竟落得无力抚养自己的亲生儿女,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王诚夫妇回到家中三四天的时间里,父母、弟弟、弟妇谁也没有问一声你把小三那里去了,对此使王诚铁了心了!人心太狠毒了,这里还算是我的什么家!我对这个家还有什么留恋的必要!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们开始收拾行李,凡是能拿动的,不管有用没用,一律拿走。王诚夫妇在临行之前还是尽了为人子之道,他们到上房里去和颜悦色地说:
“爹娘,我们要到北京去,送小袁转一次娘家。”
父亲板着面孔说:
“人家都在抢着挣工分,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窜亲戚!”
母亲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弟弟一旁冷冷地说了一句:
“有了钱不旅游再干啥用!”
王诚几乎双目冒出火来,但只是淡然一笑就离开了上房了。
他借了生产队的两头毛驴,驮上行李和两个孩子,请了亲房一个弟弟帮忙和往回赶驴子,在他们走出大门时,谁也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不要说送行了。到县上以后,他们把笨重的暂时不需用的东西都寄在一个朋友家里,拿上了些铺盖衣服之类的东西,踏上了去北京的旅途。在火车上三岁的爱武一直哭喊:
“妈妈,我们要到外婆家去,为啥不领上妹妹?我要妹妹!我要妹妹……”
小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小爱武越嚷的厉害,她越流的泪多,简直是哭闹得没有办法,才是王诚打了几巴掌他的屁股,才不闹,钻在妈妈怀里哭了一阵就睡着了,只有五岁的小爱文非常懂事,看见爸爸妈妈的泪眼,什么也不问,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呆坐在一旁,唯有一对机灵的大眼睛转动着,显现出无端苦闷的心思。北京站快到了,王诚收拾行李,大包小包一大堆,他把轻小好拿的分给了小袁一部分,重大不好拿的留给了自己,并告诉小袁:
“车停后你领着两个孩子先下去,我再往下转行李,不能乱了套。”
小袁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王诚,怯生生地说:
“看他舅舅们谁接咱们来吗!”
王诚立即停住手里的活计,圆睁双眼质问:
“你终于还是给家里发了电报?”
小袁没有吭声,那就算默认了,王诚叹了一口气说:
“我说小袁呀!你好不懂事!自我们出事之后,你给家里连发了两封信,均如石沉大海,再加上我们在家里的情况,你还不懂得人情世理嘛!”
小袁只是掉眼泪,没争辩一句,唯有在心里希望着有人接站来,以示自己的哥哥们不似王诚的弟弟。火车进站了,小袁心跳得很厉害,当车停下时看见站台上站满了人,她没有按丈夫吩咐的那样去做,而是早就把头伸出车窗去,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家里人,王诚看见她失神落魄的样子,再也无心伤害她,让其爬在四窗上去观察,自己先把行李往车下转,直到他把所有的行李都转下去,抱起爱文叫了一声:
“小凡,抱上孩子下车吧!”
小袁才把头收回来,抱起爱武跟在丈夫身后走下车来,她再没有抬头,来往的人流从身边经过,她似乎是一无所知,泪水洒在了站台上点点滴滴。小爱武一步路都不走,哭着要妈妈抱他,可她背着,双手提着一部分所谓轻小好拿的东西,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好大声命令爱文硬拉着弟弟像曲蝉一样慢慢的向前蠕动。到出站口时二人浑身的汗水如身淋过大雨一样,小袁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双目盯着王诚,以手指指向自己的口,王诚不顾自己的双腿酸软,急到商店去排队买来一瓶汽水,她接过来没命的一气喝干,才猛省悟到没给丈夫留下一点,自觉惭愧至极,再看一眼自己的丈夫都不敢。王诚叫来了一辆三轮车拉上行李,小袁和两个孩子自己坐公共汽车往袁家去,小凡走进大门去,屋里静悄悄冷清清的,她猛然心跳起来,莫非家里有什么事,怪道来没有人接站来,她急步走进上房,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炕上打盹,小凡叫了一声:
“妈!你怎么一个人坐着?我哥哥他们都哪里去了?”
老婆子一见女儿进来很高兴连声说:
“我女儿回家来了,赶快上来,还带着两个乖外孙,赶快上来,让外婆亲亲你们!”
两个孩子问了外婆好还没上炕去,老婆子又问:
“怎么带这么多行李?也不先发个电报来说一声,让人家来站上接一下,还有两个娃娃,加上这么多的行李,怎么拿得动!人家不知道,都上班去了。”
小袁的心立刻颤抖起来,她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晚上哥嫂们下了班先后都回来了,大家谈了些无关要紧的闲话,吃毕饭他们都说有这样那样的事,很快都走开了。几天来都是每日两餐,王诚他们两人和哥嫂们一同吃个饭,说些无关要紧的闲话,就各自去了,唯有小弟弟听说姐夫姐姐们来家了,晚上请了假回来,大家热热亲亲的谈论些实际的事情,当听到姐姐受苦的情况时落下了同情的眼泪,并且一再的要求姐夫们再不要走,常住在家里好,可他的经济地位决定了他的话分量太不足了。直到第五天吃中午饭时,因这天是星期天,大家多坐了一阵子,才是老婆子以求告的口气对儿子说:
“你妹子来家这么几天了,为落户口的事跑了很多地方,人家都说‘城市里的人都在想办法往外地疏散,还能把外地的人迁到城市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们人生地不熟,不好跑,你们都在这里工作,又有同学、亲戚、朋友的,给多说些好话,请他们帮帮忙办一下,念他们可可怜怜的,把路走到窄处了,人嘛!谁没有个高高低低的时间,就不说这些了,就看在我的老面子上给他们跑一跑……”
老婆子说着说着语音哽咽,大儿子听了母亲的话,低头闷坐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
“人家说的是实话,这事确实不好办,那就试跑一跑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