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王诚犯的错误是清官的错误,为了全公社的人不饿肚子,没按上级的政策办事才犯的错误,又不是贪污了公家款或受了别人的贿,你们不看,到处的人饿死的一串一串的,可人家红旗公社的社员人人吃得饱饱的,不但自己吃饱还拿上粮食、洋芋换来了很多女人,连四川的女子都换来了,全公社一下子没有了大光棒的人了,像这样的清官全县多出几个就少饿死许多人,我们就怜起他有这样爱护百姓的良心,就不能再欺侮他了。”
一个年过古稀的老者捋了两下自己的胡子,长叹一声说:
“啊!清官难出头呀!朝朝代代都是这样,你戏上看,有多少清官,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被满门抄斩,这娃娃能够囫囵身子回来,算就是千福万幸!我们乡里乡亲们都应该为他高兴,尊敬他、爱护他,至少也不能糟蹋他!这娃娃真个是个清官,他在县上当了那么大的官,和县太爷都是平起平坐的人,可回来拿的那行李,我一看都心酸了,可又一想这还对着哩!这是我们全村的光荣!我们几十辈人出了这么一个清官,就是全村人把他敬上都是应该的。”
说的众人又都大笑起来,一个小伙子大声说:
“对!以后我们大家要照顾、优待王诚哥!”
王诚站起来含着眼泪说:
“各位父老乡亲们,我衷心的感谢大家对我的爱护和体谅!不过大家对我过高的评论,我王诚实在愧不敢当!谢谢!”
说完话,他向大家团团一揖!
这次斗争大会对王诚来说,确实开得很好,队上绝大部分的社员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转变,尤其是一些青年人表现得更为突出,在集体做活时他们总是把重活自己做,让王诚做些轻活,队长不在场时,他们一个或几个人把王诚推到一边让他去休息,把活留下来他们去做,如果王诚不肯时,大家就说:
“反正咱们这几个人今天就这些活,咱们给他把任务完成就行了,他管我们谁做谁不做的。”
这天下午,王诚完工回来以后,腹中饥饿难忍,恰好母亲正在炒莲花白菜,一阵菜香扑鼻,刺激得他一口一口的直吐唾沫,一时更觉得饿的无法忍受片刻,他拿起勺子就舀了半碗,他妈急说:
“还生的很!稍等一阵儿我炒熟了你再吃。”
他顾不得给母亲回一句话,只是把口搭在碗边上用筷子往口里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口没离开碗边,半碗菜就倒在肚里了,当然是没吃一口馍馍,因为馍馍这东西告别人们已经一年多了,谁也再没梦想再吃一口馍馍,它在中国的农村大地上早已绝迹了,这一吃诱发起肚子越饿了,他不管生熟,又舀了一满碗,快速吞下肚去,这才觉得好受些了,于是放下碗筷到上房里去,上炕背靠在自己的被子上,半坐半仰卧着看一本医书,过了不到一个小时,突然觉得胃部剧疼,他赶急放下此本,坐起来用手在胃部按摸,可是越来越来疼痛越加剧,他大声呻唤着匍匐在炕上,他妈刚好炒熟菜,听见儿子呻唤,急到上房去问么了?王诚喊道:
“妈呀,心口子疼死了!”
他妈抱怨说:
“我说菜没熟,你不听话舀上就吃,再加吃的太快了,心口子就疼起来了,快爬好,我给你在脊背上压一压就不疼了。”
王诚断断续续地说:
“我疼得腿都展不开,还能爬下吗?”
他说了这两句话,就觉得胃部像刀割的一般,就大声老牛般的哭喊着在炕上打起滚来,母亲一看情况发了慌,急忙向外跑去,不多时叫来了队上的保健员,他进门没问三七二十一,就按王母叫他时在路上边走边说的症状给打了一针,放下了些药片嘱其赶紧吃上,就扬长而去,可是一两个小时过去了,疼痛未得稍减,病人在炕上呼天叫地,打一阵滚,双膝顶在心窝处屁股朝天,脸放在炕上倒卧一阵,汗水不住的流下,浑身像蒸笼一样的冒热气,眼看天已半夜,一直是这样,王母撑不住了,出去叫王诚弟到公社医院请个医生来,不然,这个样子怎么能等天亮,谁想得到的回答是:
“这么三更半夜的,天这么黑,我到哪里去叫医生,天亮再说!”
王母隔着门说:
“看这娃娃尽说的冷话,你看能等到天亮吗?”
儿媳紧接着回答:
“保证死不了!如果死人那么容易,这一个使出去就被狼吃了。”
王母一听,知道无望,又回到上房,急得直流泪,王父站起身来说:
“拿我到公社叫个医生去!”
王诚颤着手拉住父亲的裤腿断断续续地说:
“十多里地,天这么黑,你一个老人家碰碰撞撞怎么个叫法去哩!你给我把保健员叫来,再打一针,或者能慢一些。”
王父出去老大一会才叫了保健员来,他一进门仍然是准备就打针,王诚摆个手,示意暂不要急着打针,他问道:
“你今天下午给我打的啥针?吃的啥药?”
保健员回答:
“打的是安痛定,吃的是去痛片和四环素。”
王诚没说什么,过了一会,他缓过气来又问:
“你药箱里有阿托品针和土霉素胃舒平片子吗?”
保健员迟疑的回答:
“有倒是都有,可像这样疼得厉害,胃舒平能顶用吗?”
王诚又说:
“有就好!请你给我打两支阿托品,给6片土霉素9片胃舒平。”
当针打毕,第一顿药吃完以后,王诚又问:
“你有扎的干针吗?”
得到了回答以后,王诚又说:
“那就更好,请你给我扎一下足三里和合谷穴。”
他本想说扎三里、中脘、胃俞、肝俞等穴,但他又考虑到腹背部扎针,保健员不一定有把握,所以就说了以上两个穴位。
扎针时王诚叫他采用强刺激的手法,留针约多半个小时后,启针时疼痛就有所缓和,病人不再打滚了,就一直这样倒撅屁股直到天明的时候,疼痛稍为缓解,母亲要他睡平休息一阵,这样的姿势已经整整一夜了,腿子都压麻木了,王诚说:
“就这样强挨着,我多少不敢动一下,如果稍动一下引起再大疼,我就不的活了,这确实是把我疼的害怕极了!”
天大亮了,父亲起来上活去了,母亲在生产队请了假,在家照料王诚,弟弟和弟妇起来后各自出门去了,在上房门没进来过,没试问一下兄长是死了还是活着。直到上午约十点左右的时候,才再没有大疼过,母亲叫他慢慢的睡平休息一阵,他才十分小心的试着一点一点儿的活动着侧身睡平下,母亲给他头下垫了个枕头,不多时他就睡着了,母亲不放心的坐在炕上他身边一直在陪伴着他,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是原样儿一动都动的熟睡着,母亲有些心急,几次呼叫他都是叫不醒来,父亲说:
“你就不要吵了,让他很好的休息去,他那么疼了一夜,一眼都没扎,这会儿还是疲乏的很,你就放心的让他去睡吧!你不听他呼吸很平稳很均匀,一点事儿都没有,母亲就再没叫喊他,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太阳高升才醒转过来,只说他口渴的厉害,母亲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慢慢地坐起来,只觉得头脑发晕,眼前发黑,母亲按住他的身子,强撑着喝了一杯水就又睡下了。直到四、五天后,他才能下炕走动,王诚这场病多亏母亲精心照料,吃别的东西没有,每日两顿馍糊,母亲先给他舀出些不调菜的,然后给其他人调上菜喝,因为这时的生活是白菜代馍糊里多半是苦苦菜、甜菜叶子、萝卜、苣子等等。这天中午他母亲没注意,到她去厨房时二媳妇已经将馍糊烧好,她问:
“你给病人舀下没调菜的在哪里?”
媳妇回答的很简单:
“没舀下!”
母亲生气地说:
“他心口子疼调了菜的不能吃,你就给舀些没调菜的,人嘛!谁没有个三灾八难的。”
媳妇紧接着说:
“你说的好听,你要知道,一碗没调菜的,如果调上菜就舀两三碗,让一个人吃了,再的人还吃吗?净米净面的谁也爱吃。”
王母知道再说下去没有什么好话,就到房里去,饭端上来,一看母亲的脸色,知道是弟妇没给他另舀出饭,端起一碗菜馍糊就吃,他母亲把碗夺过去说:
“人家忘记给你没舀出饭,你等大家吃毕了,我给你另烧。”
又过了三、四天,父亲收工回来,脸色很难看,倒坐在上房门槛说:
“把个心口子疼,疼过再不疼就算好了嘛!天天坐在家里干什么哩!人家都在抢挣工分,队上的那活又不出力,大家到那里去,多的时间都是站着说闲话,就去混几分工,好分几斤粮食,就这样坐下,喝风着把屁不成!”
第二天早上,王诚拿上工具去做活,几个小伙子异口同声地说:
“王诚哥,看你脸势那么重,你就在家里休息着,我们把挣下的工分每人给你一、两分,记在你的手册上不就行了吗?你何必要不顾身体带病来挣工分哩!”
带说着还有两个人推他快回去,王诚说:
“各位的好意我心领就是了,但我是不回去的,我的病早已好了,就是个心口子疼了一下,不疼就没事儿了,我已经休息过几天了,身体完全恢复了,现在像这样的劳动完全能够胜任得了。”
结果是做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活,他只觉得心里潮人,想恶心呕吐,他强狠着又坚持了几分钟,一下子浑身大汗淋漓,眼前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们见王诚突然倒在地上,面色蜡黄,赶快上前叫喊,他人事不省,浑身软瘫,几个小伙子七手八脚赶紧往家中抬,一个年长些的社员觉得不放心,还跟在后边,以备不时的照料,抬到家里,一个小伙子气愤地说:
“为工分连人命都不顾了,这才好哩!”
一月多以后,王诚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这天早上收工以后,母亲拿着电壶在上房台阶上往下走,迎面遇上弟弟,他怒冲冲地问:
“拿电壶去干啥?”
母亲赔着笑脸说:
“饭水开了,我去拣一壶开水。”
他紧接着命令道:
“不要拣开水,谁喝了就去喝凉水。”
母亲还是赔着笑脸说:
“再的人喝凉水能成,可你哥哥心口子疼,不能喝凉水。”
他更加大声地说:
“谁不知道开水喝起来好!可开水要个柴来烧,谁要喝开水谁就背柴去,一大家子人吃饭,靠我一个寻柴,我可供给不住,你给我把壶放了!以后谁都不准拣开水。”
母亲乖乖地把壶拿去原放在上房桌子上。
过了三两天,队上说:现在没有啥要紧的活了,再不到一月就要过年了,给社员们放假,男人们收拾些烧柴,女人们做一做针线活,大家收拾着过年。王诚去约队上的小伙子们一同去背柴,大家都劝说:
“你不行,你从到世上来,什么时候到山里背过柴!来回五十多里路,你就闲走着都恐怕走不回来,还要背柴,你还是不去的好。”
王诚笑着说:
“你们不要为我担心,我一定能成,人嘛,‘到山了打柴,到河了脱鞋’,‘一个竹竿十二节,到一节了说一节’,我没做过,学着做一做就会了嘛!”
晚上他磨好镰,叫母亲给他烙些馍馍,母亲背着媳妇子偷着在稃子里掺和了一把面和菜叶子给他烙了一筷子厚、碗口大的四个饼子,他装在一个烂卦包里放在头跟前,他睡下以后,菜饼子散发出浓厚的香味扑鼻而来,诱刺得他肠子只是咕咕的作响,口里的馋涎欲滴,他实在无法忍耐了,就坐起来掏出一个饼子三咽两口就吞下肚里去了,这么香而可口的食品,他实在是还想再吃一两个,可是明天的一捆柴怎么背的来哩!他只好强忍住睡下,咽着口水慢慢的睡着了。他正在甜睡的时候,村子里的狗也叫起来了,人也喊叫开了,就赶快起身,穿好衣服、拿上镰刀、绳子和馍馍卦包出了门和大家一起上路,刚走时,还不觉得怎样,和大家说说笑笑的,走到天将亮时,来到大山的峡沟里,东风被两边的高山一逼迎面吹来,有如利刀刺骨。王诚被冻得浑身的骨髓疼痛难忍,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冰棍儿,他呻吟着在路上乱跳,手脚、面部全都麻木了,他恨不得有个老鼠窟窿钻进去暖一阵儿,他往前跑了几步,在一个地埂子下坐下来,稍避一避风,同行的人走到他跟前,一个年长些的人关切地说:
“小伙子,快起来,不敢坐,一坐下来就冻得翻不起身来了,一阵阵子就冻死在这里了!”
他带说着把王诚一把拉起来,一同往前走去,另一个说话从来没分寸的中年人笑哈哈的说:
“这里你可千万不能坐下,这可不像你往几年在房子里烧上大炉子,躺在沙发上那个样子。”
他说了这几句话,王诚没吱声,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往前走去。天麻麻亮的时候,大家来到了大山顶上,在一个背风处大家动手割来了几抱蒿柴点燃了,大家围坐在火旁,各自拿出自己冻成冰魂的干粮来烤在火旁,所谓干粮,都是清一色的菜饼子,所不同的是有人的是稃皮和菜做的,有人是糜皮子和菜做的,有个别人的是其中还和些洋芋丝子,被火一烤,散发出的气味,特别令人滴口水。大家吃毕以后就开始各自割起柴来,到其他人的柴都已束捆好,喊叫着要起身回家的时候,王诚的柴割得还不到一半,于是大家都动手帮他割起来。王诚心想:就说我不如他们,也不能落后这么远,我倒要看一看问题出在哪里?所以当大家为帮他割柴的时候,他反而站在那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快差距找到了,原来是拿柴的左手方式不对路,拿镰刀的右手动作太慢,自己是一下子、一下子的割,而他人都是不停点的连着割,不等他看完的时候,其他人已帮他割好捆起来了,这才背起来往回走,基本上都是走不过一、二百步,就要靠在路旁的埂子或石头上歇一歇,走到太阳大偏西的时候,大家都腿子发软走不动的时候,王诚早已腿子软得颤抖起来,几乎支撑不住身子,头上的汗珠倍增,大家就歇下来,这次是大休息,各自拿出自己强制性的留下来的一点干粮吃起来,可王诚因没有经验,在山上就一次吃完了,一个小伙子看见他不吃,就问:
“王诚哥,你为啥不吃干粮在那里闲坐着?”
王诚回答:
“你们吃,我还不饿。”
小伙子紧接着说:
“你还能不饿!我们忘记给你说,你不知道,是在山上就把拿的干粮全吃完了吧!来,我分给你些吃,不然,可不得回去。”
他带说着把自己的分了一半要给王诚,另一个年长些的说:
“你给他少分一点,不然的话,你就不得回去了,我们大家每人给他分一点,大家就都能将就着回去了。”大家异口同声的赞成,于是大家动手,你给他掰一口,他给掰两口,大家说笑着吃完以后起身又走。五谷的力量真是大极了,王诚吃了大家救济给自己的那点菜饼子,这次走起来就觉得腿子上有劲了,大家回到家时已是日落西山了,家家锅里菜馍糊的香味,已令人心醉!第二天半夜间临走时,王诚穿上他的狐皮卡衣,围上狐尾围巾,这样,脚、手、鼻子虽觉冷,但身上温腾腾的,那些地方也就觉得能忍受得了,到山上割柴时,由于改变了作法,到他人割上时,自己虽没割足,但缺的不多了,大家给帮了一点,也就足够了,大家都说王诚的进步很快,王诚自己也很高兴,一个中年人风趣的说:
“能念成书的人,还愁把啥学不会!”
转眼,年关已到,明天就是大年三十,王诚问村里人谁还背柴去?问到的人都说明天就算过年了,谁还去进山?一个小伙子开玩笑说:
“王诚哥还背上柴瘾了,一连背了二十多天,一天都没休息,连大年三十都还要背去!”
没有人去,王诚就一个人去了,现在是他割的又快,自己又会束捆,完全能够自力更生。一切和往天一样,进行得很顺利,可到背下山来觉得腿子有些软,就在一个埂子上坐下来,背靠着柴捆子,拿出菜饼子刚咬了一口,只听有人大声喊道:
“背柴的人,拿入山证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