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付药吃毕,休息了几天,王诚逐渐的身体恢复了健康,他和茗秀拿上自己家里的二、三十个鸡蛋,到公社的集镇上去赶集,他和茗秀还有村里的两个人分别到集镇外的偏僻路上去等待再买些鸡蛋,因为现在农民不准拿一点农产品或农副产品去上市场,如果去了,只要是公社干部或队干部看见或有人反映,就认为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必须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可割尾巴是很痛苦的,但还是要割,这就叫“忍痛割尾巴”,进行小会批大会斗,若干场次以后,再罚很多工分或人民币,这户人家一下子就被整垮了。谁还敢拿上鸡蛋到集市上去而闯这个禁区,但十有九户农民家中没有一分钱,就靠几个鸡蛋换盐、煤油等必需品。而收购站的价钱又特别低,农民们只好偷偷摸摸的冒险到集市外的避背路口去提心吊胆的出售。到中午过后,四个人各有收获,集中起来有一百多个鸡蛋,王诚和茗秀拿上去王医生那里,王医生起先坚决不收,经王诚再三说明诚意才接受了,从此,王诚不论给谁开的处方,迟早拿到王医生那里,二话不说就给换了,二王成为莫逆之交,他还从王医生那里得到了很多教益。
夏收快开始了,小队长来到各家各户挨门通知:
“最近大队领导要来我们队检查工作,从今天起,你们要在一块儿生产,不准各在自己的地里劳动,大队领导要问起,你们一定要说是集体生产,绝不能说你们是搞单干,社会主义道路已经走了这么多年,还有单干户,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误吗?你们最好是少说话,谁要是说错了话,就把谁送去‘劳改’。”
每户还要交五个鸡蛋,三两油,按人头每人五角钱,要宰一只羊、十几只鸡,上等烟、酒、茶之类的东西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十多天以后的一天半夜间,王诚正在熟睡之际,门外有人急喘呼呼的又是打门又是喊叫,王诚急忙起身穿好衣服开门一问,原来是大队支书突然肚子疼得在炕上打滚,要王诚急速去治疗,看来还比五百里加急圣旨紧急,王诚略问了一下病情和得病前后的经过,稍加考虑,就心中有数,带了几样药品和针管子、干针等器械随来人而去。他一进小队部的门,一眼看见炕上一个三十岁左右农民样子满脸胡楂的人额头滚着汗珠,呼喊着满炕打滚,不用问,这是大队支书了,其他几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团团乱转,一见王诚进来,大家如遇神仙一样的高兴,一窝蜂的围上来,七嘴八舌的乱说一起,王诚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先问了一下发病前后的经过情况和症状,说的和来人所述相同,又摸了一下病人的额头,并不发烧,诊其脉,沉实而紧,摸其胃脘部坚硬如石,王诚觉得不出自己所料的治疗方案,觉得不能先用阿托品止痛,这样会使胃肠活动缓慢,不利于食物的排出,当务之急,首先是使其吐出胃里的东西,才能解除疼痛,他决定用行扎针,取:三里、合谷、内关等四只穴位进行强刺激,按说还应取中脘、气海、外俞等腹背部诸穴,但为了慎重起见,这些穴道未取,只叫人炒了一把食盐,拿来一杯冷童便,让病人服下;又在病人胃脘部轻轻按摩,片刻之后病人剧烈呕吐,吐出物全是些鸡肉、牛羊肉、大肉等物,伴随着扑鼻的酒气,汁水淋漓,气味难闻,连续大吐三次,洗脸盆中已装了大半盆,并且病人疼痛立止,此时王诚才又给病人注射了两支药:一支阿托品,一支冬眠灵。病人脸如金纸,嘴角尚留有呕吐时的残渣,安静地沉沉睡去。众人非常高兴,连称王医生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大队长忙递上一支名烟,又命人端上酒肉来,一边早有人将病人呕吐物收拾干净,于是大队长、大队会计及几个小队长陪着王诚边吃喝边聊天,除了称赞王医生医术高明,便是劝酒,几杯酒下肚,气氛还挺热烈,王诚也给大家讲了讲公社药材收购站如何支持他种药的事,不知不觉鸡叫了,于是众人将王诚请到另一窑洞中,使各自分散歇息去了。
第二天王诚睁开眼时,太阳已经老高了,他先去看了看病人,兀自在沉沉睡着,呼吸均匀,面色红润,王诚去解了手,洗了脸,再去看病人时,支书已醒来了,正在拿一条热毛巾抹脸,见到王诚后,扔下毛巾,双手握住王诚的手,连声称谢。待坐定后,支书问王诚:“王医生啥时候到这里的?”王诚说去年春天,支书就连声说“埋没人才了”,“埋没人才了”。支书又对大队长说:“我看这样吧,王医生就在咱大队上当赤脚医生。”大队长犹豫道:“要不要给公社报一下再说?”支书说道:“报个屁,公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个人到咱队上来看一看,我说让王医生在咱队上当赤脚医生,就这样定了。”队长又向支书讲了昨晚王诚跟他们说的种药的事。支书大声说:“这就更好,咱刚好可以在药材种植上大干一场,弄出他点名堂来,有老王在,咱一定能在这上头干好,”顿了一顿,又说:“咱成立一个药材种植领导小组,我当组长,老王当副组长,你们几个当委员,咱好好把这事抓一下。”随后又就药材种植的具体事宜聊了起来。支书始终没有再多问王诚本人的一些情况,因为他知道,到这里来的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来这里只是为了逃避,问多了王诚脸上须不好看。
自此王诚就成了大队的大红人,也是大忙人,整天价忙着东奔西跑,到各小队去给人看病,到地里去指导种植药材,队上的人对有文化的人本来就尊重,加上王诚看病还真有两下子,支书队长对王诚又青睐有加,委以重任,王诚在这里如鱼得水,也算有了发挥的场所,这也应了那句俗话:“树离地而死,人离地而活。”
1966年文化革命开始,67年春天,王诚的县上来了两个造反派人员,要揪王诚这个牛鬼蛇神,这里因系偏避山区,大队干部的官还没有罢,支书接待了他们,进行了很好的招待,告诉他们,王诚这个人确是曾在这个队上,但两年前就离开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也不得而知,你们回去向县领导汇报清楚,最好就不费事了,就这样轻易的躲过了;到68年的夏天,县革委会又派出两个人来到大队要揪王诚,这时大队党支部书记是一个不是共产党员的造反派头头,已经掌了近一年的权,他一则因王诚处人随和,平常就有好感,更重要的是王诚曾给他家大人娃娃多次治好过病,有王诚这么个人在队上,今后说不定对他家大有好处,王诚的医疗技术虽然不高,但在这个山沟里由于绝大多数人从未用过药,对药物敏感,所以只要吃些药或打一针,就能立竿见影,王诚就成了这里的神医,有此缘故,来人仍然像上次一样被打发走了,王诚顺利的偷渡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要触及每一个人的灵魂,而王诚却连灵魂都未触及。
从1972年开始这个大队的药材种植收入每年在20万元左右,超过农业总收入的两倍以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农民解决了温饱问题,这个大队也成了全县的先进队,农民们日子也过得红火起来了。作为药材种植的领头人和技术权威,王诚的家道也越来越好,养了一头驴,两头牛,六七头猪,还有一大群鸡,另有一辆架子车,每年的收入也在千元以上。成了先进队后,来这里参观取经的人络绎不绝,不但有从本省来的参观团,甚至邻省如甘肃、宁夏各地也都组织参观考察团前来,王诚自然忙得不亦乐乎,接待客人,介绍经验,往往到深夜才能回家休息,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1978年的冬天,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对原来的冤假错案进行平反。北京人消息灵通,12月15日,王诚收到袁小凡寄来的一封挂号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并让他立即着手准备材料写申请,到县组织部要求对他的问题复查平反。二十年的奔波、二十年的申诉、二十年的艰辛、二十年的不懈努力、二十年的苦苦等待,这个当年朝气蓬勃、意气风发、而今已鬓间发白、满脸刚毅的汉子的眼前徒见光明,继而又被泪水模糊了……。王诚准备好了材料和申请,送到了县组织部,没想到自己还是县上得到消息后第一个找去落实政策的人,组织部两个干事很热情,将材料收下后让他回去等着。
1979年2月26日,王诚收到原县落实政策办公室的通知,是他的问题得到了彻底平反,得到了三恢复(即恢复党籍,恢复工职,恢复名誉)并要他见信后立即来县报到等情。他拿着这份通知感慨万千,自己自青年时代投身于革命,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一心向往着为祖国、为人民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因此,在十多年的工作中,他置个人的一切利益于不顾,除了努力工作就是拼命工作,不料想为了正确的执行党的政策,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坚持真理,而被一个县的党组织领导给予不公正的、不合党的政策的处理。党组织的处理就是无可非议的,二十年来向各级组织、包括党中央国务院、毛主席、周总理上书申诉,向包括省委在内的许多领导机关上访申诉,但均如石沉大海,申诉归申诉,没人理睬还是没人理睬,他每寄出一份材料,怀着极大的希望,耐心的等待,无望了再寄出一份或跑一趟领导机关,怀着新的希望,再行耐心等待,一天推一天,一月推一月,一年推一年,一推就是二十年,一个人一生有几个二十年!而且这二十年是二十多岁至四十多岁的二十年,人生的黄金时代啊!一个人的一生由另一个人随便的毁了,而毁了就毁了!不负任何责任,有如踏死一个蚂蚁一样……。王诚拿着通知的手颤抖起来了,泪水笼罩住了眼光,由抽泣进而放声号啕,并用双拳捶打自己的头部、胸部,大声喊叫:
“苍天啊!你为何不睁眼!为何不主持人间公道!好人为什么遭难?恶人为什么得不到惩罚?这是什么世道?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邵老汉和刘茗秀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呆了,想劝解几句,但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无从说起,只好在地上乱转,任其痛哭发泄,以解心中郁恨。过了很大一会,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邵老汉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
“王兄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你的问题有了好转?”
王诚点了点头,马上意识到他的这个表示老邵是不会知道的,他就吊腿坐在炕边上把通知念了一遍,刘茗秀两个人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老邵大声说:
“好啊!王兄弟,这不是你二十年奔波奋斗的目标实现了嘛!你应该欢喜高兴才对,为啥反而伤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刘茗秀接着说:
“就是嘛!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庆贺都来不及,还伤心啥哩!我这就给咱们做饭,吃了饭以后你就杀鸡,我给咱们煮鸡肉,炒腊肉,煮鸡蛋,炸油饼,好酒家里有的是,今天晚上吃一顿丰盛的晚饭,一则庆贺大喜,二则给你饯行,你明天就动身去县上办事,免得夜长睡梦多,……。”
茗秀坐在锅台前烧火的时候,低着头,左一把右一把不住手的擦眼泪,王诚非常理解她这时既高兴又担忧的矛盾心情,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对她二人说:
“我回县去分派工作以后就给你们来信,不论干什么工作,到什么地方去,一稳定下来,就搬你们过去一同生活,我王诚是说话算数的,绝不食言,这一点想你们也是会相信的,你们就坐等佳音好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茗秀就做好饭,叫起王诚和邵老汉三个人一同吃了,又安排了老邵,就和王诚一同往公社集镇走去,一路上她说的话不多,只是哭一阵停一阵,茗秀眼泪糊住了视线,王诚是怎样上车的,坐在什么位置,汽车如何开动的,她都没有看见,只听着汽车马达的声音渐渐的减小,终于消失在远方……。
现在的县长是和王诚同时期的一位公社书记,对王诚的一切非常清楚,他要王诚去任县建筑公司经理,有人提出异议,说他没搞过建筑,不懂业务,县长说:
“不懂业务搞一搞就懂了,我就是要用王诚一个人救活一个企业。”
王诚接到通知以后,当即来县建筑公司报到上班,这是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全公司六十多个职工,已有半年的时间没活干,职工发不出工资,全部人员各自回家或去别处打工,只有三、五个老弱人员在看守大门,王诚和他们交谈情况以后,告诉他们:通知所有人员立即来公司上班。职工们听到政府派来的新经理是原日的县社主任、红旗公社书记王诚时,大家都很高兴,觉得有了希望、有了奔头,虽然事隔二十年,可王诚的工作作风,尤其在公社任书记时的爱民作风,在全县范围内经常神话般的传说着,所以职工们一听他当经理,都兴高采烈的赶来公司上班,不到三、五天的时间就来齐了,这天王诚召集了全体职工会议,他开门见山地对职工们说:
“同志们:我们公司现在正处在困难时期,希望大家不要灰心丧气,鼓起勇气,树立信心,艰苦奋斗,我王诚有决心和大家一道把这个企业搞起来,而且很快的得到发展壮大……。”
他的讲话被全场雷动的掌声所打断,然后他接着说:
“……只要大家团结一致,奋发图强,靠我们这六十多双手就一定能渡过难关,走向胜利……。”
又一次掌声。最后他说:
“从今天起,大家的工资按月照发,我拿出这月领到的工资和家里拿出来的钱共一千元,先给大家把灶办起来,能吃上饭,有水喝,然后再说工作,‘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全场笑声。他又说:
“三个队的队长技术员和其他人员一律不动,原干啥的仍干啥,马上开始整修器械,准备工具,整理仓库,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一旦有活,就马上出动。其他人员打扫卫生,收拾宿舍和办公室,理发、洗衣服,一切要显出一个新气象、新局面来……。”
在掌声和笑声中散了会。
恰好就在这时,省上批准县四大机关(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建一座四层五千多平方米的办公楼,在选择修建单位的问题上,县长要给县建筑公司,很多人不同意,说:“这是我们县上的第一个大楼,县建筑公司从没有修过大楼,这样规模大的工程,恐怕拿不下来。”县长说:
“我们五十年代修县医院时是平房,认为自己的建筑单位担当不起,请的外地的建筑公司来修,到现在是七十年代末了,修楼房又是自己的建筑公司不能修,去请外地的,而本县的公司没活干快垮台了,这样我们就永远不要自己修房子,要住房就永远靠外地人修,这就是我们发展本县的原则!我看就给县公司去修建,任务交给王诚是不会出差错了。”
一席话说得其他人无言以对。
王诚与政府签订修建合同以后,从省第一建筑公司以高薪请来了两名技术员,两名瓦工,自己公司派了八名人员跟着他们边干边学,王诚自己又是不离开工地,县建筑公司的工作就这样热气腾腾的开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