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卖身葬母
吕书儿虽然不愿意再耽搁行程,不过要想出城又只能往前走,于是只好往前。
不少人正在小心议论,透过人群,看到里面去,一个少女跪在地上,穿着一身很久的青衣杉,衣服上面还有不少补丁,她低着头,脸上灰灰的不太干净,好像对周围的目光毫不在乎。
她低着头,原来在她前面还有一个侧躺着的老妇,穿得跟那女的一样穷酸。
老妇一动不动的,在她身上还挎着一块牌子,写着“卖身葬母”四个大字。
吕书儿心中一动,而且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座城里,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明明这里的人,都过得舒舒服服的,就算有死了人,也不该有这种连埋个死人的钱都没有的人家,除非那人是个乞丐。
他的怀疑也有道理,因为这里的其他人也跟他是一样的想法,绝没有人会想到有林清风这样的好官在这里,还会有这种不平等的待遇。已有人实在看不过去,走过去问那跪着的姑娘,道:“姑娘,你家住在哪里?你和你母亲都是干什么谋生的?”
那姑娘好像很怕生人一样,连头都不敢抬,声音也很低道:“最近一个月我娘生了病,为了看病我们母女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可是……最后娘还是去了……”她说到这里,声音更抖得厉害,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问她的人是个老汉,还没等他说话,忽然人群外面噪声大动,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声道:“放你娘的屁!”跟着就有个人闯进了人群。
群众见到这人势头,根本不用这人挤进来,他身边的人很自觉地让开了条道。这人派头倒不小,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垂首低腰地侍候在身。
那人满脸横肉,一对又细又小的眼睛,两撇小胡子,头发没看到几根,还带着一定小帽儿,盖住了圆滚滚的脑袋,一身胖乎乎的,穿得光鲜靓丽,跟个暴发户一样。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傲慢狂妄的人,而且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在气头上。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都在小心说着话,虽然说得很小声,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是朱员外,朱员外来了,这下看来事情不得了了。”
这胖子被人称为朱员外。朱员外自己也听到了别人在说他,他向人群看了一眼,发出几声冷笑,目光又落在地上那姑娘上。
他又用那粗鲁得不把别人当回事的声音道:“老头,你想多管闲事是不是?”
之前出来跟那姑娘问话的老汉一双眼睛本来不安地在看着朱员外,此刻好像才猛地惊醒,悄悄地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朱员外又得以地笑着,忽然扯高了嗓门道:“诸位父老乡亲,可别让这女的给蒙骗了,他们母女俩其实是小偷,在街上偷东西偷到我朱员外的身上来了,实在是吃了豹子胆。没好好管教好自己的女儿好好做人,却带着女儿四处干偷抢拐骗的事,这作母亲的那就是管教不严,就是该打!我没把她打死,想不到现在这两个贱人又敢在街上骗钱!”
群众又开始议论纷纷,听这些议论,倒都是倾向于朱员外说的结果了。
那跪在地上的女子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紧闭的嘴唇上,都似要要破血来。
朱员外根本不理会这双毒眼,冷笑道:“这贱人的母亲,现在肯定还活着,却还在装死,你们几个,过去把她弄醒来,让在场的大伙瞧瞧,这是不是在骗钱!”他身后的几个小厮应了一声,就要过去把地上的老妇弄醒。
正当所有人以为这是一个骗局时,那女子忽然扑上自己母亲的身体,嘶声叫道:“不许你们碰我娘!你们这帮畜生,谁过来我就跟他拼命!”她的形态几乎可说是疯狂,跟刚才还漠然垂首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人一旦被逼急了,超出了自身的忍耐底线,都会变得跟平常不太一样的,这本来就是人类情感的自我本能。
那些小厮见了她这么一副疯态,一时倒给吓住了。
吕书儿扒开前面挡着的几个人,他在听到那女子这么叫出那句话时,就已经忍不住要出面了。
他知道那女子这样子的表现绝对是真的,不管是谁就是再害怕被别人揭穿谎言,也不可能做到她这个份上。因为他看围观的群众好像不是不想管,而是根本不敢,好像人人都很惧怕这朱员外。
吕书儿不是本地人,所以他不认识那朱员外,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让人害怕的,所以他才不管是朱员外还是谁,他都要管一管。
他同样也有忍耐底线,这道底线,现在就借着他这股年轻人的冲劲暴发了。
但他自知要化解这场风波,自己就必须冷静处理。他道:“要知道是不是骗子还简单,用不着你们这些粗手粗脚的下人动手……”他已经蹲了下去,在那一刻他为了让那女子不必过于紧张,对她微微一笑。
吕书儿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笑是否能让她安心,但他已经把手搭上了那老妇人的手腕。
脉搏没有动,手也已经冷透,僵硬。
吕书儿暗暗叹了口气,不过这也证明了这不是一场骗局,他站了起来,放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在下敢断定,这位老妇人的确已经去了,也就是说,这不是一场骗局!”
朱员外好像早已防到了这一点,一点也不慌乱,反而有理道:“这老妇敢来偷东西,死了也好,这是罪有应得,活该遭到报应!”
人群又开始悄声议论,每个人虽然都在小声地说,但所有人加起来的声音就变成凌乱的嚷嚷声。
朱员外又笑道:“所以说,这种人不值得诸位来同情,我们应该把她们赶出城去,还大家一个安宁的生活!”
那女子好像自知理亏,又或是受不了群众的压力,开始伏在老妇人身上痛哭了起来。
在这样下去她只有被人赶出城,就算群众不赶,朱员外也会赶。
吕书儿还是很冷静,并未跟着朱员外的呼声走,他高声道:“在场诸位,且听在下一言。”他等群众稍微安静下来后,就凝视着朱员外那张肥脸。
朱员外在冷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反倒是想听听吕书儿能说出个什么来,看看他能不能闹点儿笑话。
吕书儿也微微一笑,然后才道:“刚才这位朱员外说这对母女偷了他的钱,这点大家都知道的,可这老妇人为什么就死了?我想大家都听朱员外说得很清楚了,就是被他狠狠打了一顿,才会死的,这一点朱员外想必不会否认吧?”
朱员外只是稍微觉得有点意外,马上又冷笑道:“不错,是我命令我几个下人,教训教训这个老太婆,但不过是三拳两脚,轻伤我就不说了,顶多也就打成重伤,残疾都说不上,更不会打死了她!”
吕书儿道:“你们老板是几时被她们来偷银子的?”他这句话是问他前面还怔着的小厮的。
他知道这句话不可以问朱员外,否则朱员外很可能会瞎编。
这个问题看似不重要,但只是你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了。
不过情况突然,那小厮可没有多想,好像在为自己的老板抱不平一样,大声道:“事情到现在可没多长时候,最多不过在三个时辰,街上还有好多乡亲看着呢,他们都可以作证!”
朱员外怔了半响,厉声道:“谁让你小子多嘴!”那小厮茫然不解,但还是给他凶恶的表情吓住了,问道:“老板,我……我是没说错什么啊。”
吕书儿不再去理那小厮,高声道:“照这么看来,这位朱员外虽然没有让人把这位老妇人打死,但至少也是因为这顿殴打,才导致不久后老妇人扛不住,老妇人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挨打?所以最后才会暴毙身亡,可悲的是,这前后时间,也不过短短三个时辰!”
经他这么一说,那女子自然而然又想到老妇人的身死,情绪又忍不住激动,激动化为眼泪,哭得更是难受。
吕书儿这一番话,又引得群众发生了议论,但谁的脸上都看得出,他们都很认同吕书儿的推断,不少人看到那女子哭成那样,也不禁在为那死去的老妇感伤。
吕书儿继续道:“虽说偷东西本是有错在先,但朱员外并未丢失一点财物,却把人活活打死,这份责任,虽然说坐牢有点牵强,但至少也该替死者安葬,再给这女子一些抚慰钱,再让她出城不迟……在场的父老乡亲,你们说是也不是?”
他已经看到了朱员外脸上愤怒的表情,看到这表情,吕书儿反而说不出的高兴,这就说明,现在朱员外已经赖也赖不掉了。
但吕书儿觉得奇怪,群众并未给他响亮的回应,而且还在交头接耳,还在议论。
难道朱员外不应该给死者安葬?难道不应该赔死者家属一点钱?
朱员外忽然道:“我打死了人,花点钱埋了人倒是可以,不过还要我赔钱?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这老太婆的女儿,我又没打她骂她,她偷了我东西,我没拉过来让她做我的小夫人就不错了,还要我送钱给她?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说,世上有这种道理吗?”他最后这两句,已经是在问那些群众了。
那几个小厮已经陪着笑了起来,道:“光是为这种死人花钱下葬,我们老板就已经是大仁大义了。”
“这女人灰头土脸,又是这种贱命,不感激我们老板放过她也就算了,现在还敢讨钱,真是又贱又不要脸啊!”
“这不知哪冒出来的小子看着穿得还像个人样,怎么会出来帮助这种贱人?难不成是看上了这‘卖身葬母’?品味也实在够差的啊!”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还把吕书儿也给扯上了。
吕书儿咬着牙,怒道:“你们……你们实在……”却因为愤怒,让他接下去的话都说不出了。他也是在尽量地控制自己,一定要冷静。
他明明看得清大局,却又忍不住被那些人一句又一句的攻击,这还罢了,连围观的老百姓也看着要反过来说他。
真是风往哪边吹,树就往哪边倒,看来真理有时候也会被忽略,掌握大局的往往变成群众的呼声。
能控制住场面的人,才是赢家。朱员外似乎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的气场就很足,在这城里的地位跟影响,也有一定的分量,所以他当然比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吕书儿有优势得多。
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不哭了,忽然伸出手拉了拉吕书儿衣服一角,似乎有话要说。
吕书儿就蹲了下去。所有人又把目光投向了他们。
那女子没敢正眼看吕书儿,头还是低得很低,道:“既然他答应安葬我娘,有没有赔钱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只希望……让我娘早点入土为安,免得她死后还要受这些人的气……”她的情绪还很不稳定,说完想说的话,她就又要伤心落泪。
这几句话虽然说的轻,但还是让这些只懂得围观的百姓很敬业地听到了。
吕书儿心里只觉得很难受,不知是替那女子难受,更多的是替这座城的人难受,替林清风难受。
林清风若是知道了这种事,会如何处置对待?
吕书儿低声道:“你不用怕,我跟这里的知府林大人认识,我这就帮你报官,一定还你一个公道……”他说着就要站起。
那女子又紧紧拉着他的衣角,还是没有抬头,她没哭的时候,都不敢让人瞧见,现在她泪如雨下,自然更不会让人发现。
她也在的控制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你跟这些人不同,我……我真的……很……”声音细若蚊鸣,她的声音已哽咽。
吕书儿再怎么想帮她争取得一点尊严,看到她这么坚持让他放弃,他也只好放弃了。
他道:“我知道了,我尊重你的决定……”他站了起来,大声道:“那还请朱员外遵照承诺,为这位姑娘的母亲好好找人给她下葬,其它的事,我们就不必再做追究。”
朱员外一高兴,眼睛眯得就好像只剩下两条缝,他笑着道:“我朱员外当然说得出做得到,阿万,去找城里最好的棺材铺,给这老太婆办后事。”
那个叫阿万的小厮应了一声,就出了人群。
朱员外走前两步,看着那女子微笑,缓缓道:“这后事我也给安排了,不过现在,你可是得归我了,这是想不做我的小老婆都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