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班里只有朱聋子。朱聋子是他的师傅。朱聋子是个铁匠。铁匠只对火说话。锤声是他的语言。铁砧是他的舞台。可他听不清楚,他是个“门板聋”,就是彻底聋掉的意思。
铁匠是一门过气的职业,就像写小说。可船业社需要一种机械造不出来的扁钉子,必须打,这样就有了红炉班。红炉班还浇铸,翻砂。偶尔,偷偷土葬的人家也需要这种扁钉子,钉棺材的,朱聋子还能捞一些外块,给蒋王朝分一点。钉棺材与钉船使用同一种钉子,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钉船就是钉棺材,钉棺材就是钉船。
十八岁的蒋王朝回到铁皮屋的红炉车间,他的师傅朱聋子可着嗓子喊:
“喂,哦,黑鬼,又回来了?”
憨头憨脑的蒋王朝大家都叫他黑鬼。黑鬼蒋王朝受到了他师傅的大声揶揄,同时接到了他师傅甩过来的皮围裙。像过去无数个不情愿的日子一样,期期艾艾地拿起了大锤,对准他师傅递过来的通红的铁坯,开始砸起来。
师傅砸了几锤,陡然想起来,问:“你是第几次偷跑了?”
蒋王朝只顾砸。师傅说别砸了,你是第三次。你为什么要偷跑?单位对你蛮差吗?你一个月拿五六百块,有活干,现在,好多大学毕业了还找不到活干咧!我一个侄儿,武汉名牌大学毕业的,还待业在家。你不来,我就让他跟我干的……
这天晚上,他又跟师傅睡在了一起。他发现他的床上有几颗干爽的老鼠屎。就是没有老鼠屎,他也不愿进屋去,屋里一股老年人的气味,一种聋人的气味。那种气味说不出的难受。他是一个哑巴——他不爱说话,等于是个哑巴;一个不说话的哑巴,一个听不明白的聋子。
到了晚上,虎渡河的水声远远地传来,沙洲雁叫,心情翻滚,世界安静了,他就要细细想自己悲惨的一生了。生活无望,只有回忆,远离父母,万事皆休。还没有开始想,虾咪咪就来拍门了。门是被砸开的,虾咪咪以为只有朱聋子在,只好砸,反正他听不到,破门而入是最好的选择。
“生意来了!”他说。
“生意来了!”蒋王朝的师傅朱聋子也跳脚说。
虾咪咪涂口红,脖子上围花围巾。他是个男人,可他喜欢这么打扮。听说他想做变性手术,变成个女儿身。他说,朱师傅,生意来了咧,十八颗棺钉,还是老价钱,十块钱一颗。
“那就做。”大声地交涉过后,击掌成交。虾咪咪拿百分之三十的回扣,给整数五十块钱,朱铁匠答应给蒋王朝三十元,其余是师傅的。
虾咪咪虽身在船业社,却心在全人类,凡是死人和土葬的信息,他都能知道,所有棺钉的业务都是他联系的。他跟火葬场和医院太平间有许多生意往来。他有特殊的嗅觉,能嗅到哪儿死人。他真是个奇人!也是生活所迫,为了变性,他要赚更多的钱。听说割一条肉鸡挖一个阴道要五万,造一对奶子要三万。可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胡子粗黑,喉结大如鹅头,等到他赚够了钱割了肉鸡挖出个阴道,那也是半老徐娘了!可怜的木匠虾咪咪。
夜半开启红炉同样是偷偷摸摸的,必定不能让老总知道。须知,每一颗船钉每一两铸铁都是经理老总的私物。但船业社大家都在搞老总的鬼,大家都在偷东西,巴不得这个单位早点垮台,老总早点破产,由人大代表、十大民营企业家、虎渡河首富变为穷光蛋,跟大家一样,只能靠偷打几颗棺钉吃饭。
由虾咪咪放哨,车间大门紧闭,朱聋子就要蒋王朝拉起了风箱。这是暖意融融的夜,雪在下着,又一个人死了,加工棺钉的蒋王朝光着膀子,露出黑漆漆的肌肉。
师傅说:“三十咧。”师傅一笑就露出没了门牙的大嘴,“老子几时亏待过你?一回来就是三十!再跑,你就不回来了,事不过三,听见了吗?你咋像个聋子,说个话呀!”
聋子总说别人是聋子。蒋王朝就说:
“听见了,朱聋子!”
“绷子?你还想睡绷子?”师傅说。
“聋子会变话。”
“打架?哪个打架?”
十八颗钉子不是那么好打的,红汗白流忙活了几个小时。到了分钱的时候,已是半夜。虾咪咪唠叨他说:“黑鬼,你妈的还想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人才吧?船业社屈了你?打铁先得本身硬,你看你——”虾咪咪就来摸他的膀子和胸脯。他连忙去避他。虾咪咪就有点恼了,说:“各门功课平均四十分,初中毕业,还蛮跷傲咧!跟老子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我没说我是个人才。”蒋王朝说。
“那你为什么要跑咧搞得老子想你找不到你黑鬼老弟?”
“那你为什么要涂口红咧?”
“那我是有病撒,你个狗日的。”
“鸡巴病,性变态!”
“你妈的个黑鬼,虾咪咪我性变态?你不知这个病多痛苦。”
“把裆里的那个条子让我錾了不就了结了!”蒋王朝提着錾子说。
虾咪咪就拿出一个女性化的红色小手机,飞快地按了几下道:“来来,我来给你算个命:从1到9中任选一个数,加9减8,再乘以50减200,得数代表你的命运……你算算,是多少?”
——虾咪咪是在翻读一条短信。蒋王朝才懒得跟他纠缠,揣上三十块钱拿着衣裳走了。
“是二百五!你怎么算得数都是二百五!你的命就是个二百五晓得啵?”
现在,屋外雪花飘飘,已经没有颠簸的船了,没有呼啸的北风,虎渡河的水声在远远的风雪中穿行,发出催眠的、赞美世界的呓语。在硫磺味呛人的熊熊炉火旁冲了个热水澡,旁若无人,赤身裸体,然后拱进厚厚的被子中,温暖像一只兔子拱着他的心肺。现在想他十八岁的悲惨人生,比较中道理性没有偏激言辞了。他不禁反问——面对着聋子师傅如雷的鼾声和磨牙声:
“我就只配跟一个老聋子住在一起?我就只配打棺钉?我这一辈子,我的青春就是偷偷摸摸地与棺钉为伍?为死人送终?把死人的盖子给牢牢钉严?”
这种质问铿锵有力,充满了说理性,逻辑严丝合缝,义正辞严,让人感动。
谁要他生在这么一个船工家庭?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