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圣水就去接手机,“噢,哦,批了,医院打吊针?”再对隗三户说,“看,说吊针就吊针,一百五十万到手了。”
夏圣水说:“我在想本来让他中午请咱们的,当面说一下。哪晓得他又在医院里了。他要喝死的。”
隗三户说:“那我们去看看他?”
夏圣水已经靠在椅子上打起了呼噜。
隗三户提着无糖奶粉在镇医院扑了个空。医生说武家渊的武书记的确来了,输了一瓶液就走了。隗三户怅怅地站在医院门口,突然就拨大驴的手机。关机。
想发火,坐在汽车里,捶方向盘。突然有走投无路的感觉,突然绝望。突然想广州那两室一厅的家,老婆孩子。这不是家了,这里离我的心千里万里,这是哪儿不知道。这是异乡?这儿与我没有关系了?
一种苍凉的意绪轰然升起,不可遏止。他忽然拿起刚才在夏圣水那儿弄到的一本宝贵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村土地承包法》。这个承包法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条条款款都是在支持我。哪怕跟大驴翻脸我也要把自己的田要回来。我是这里的人,我还是农民,而且永远是农民,我的身份证上写得很明白,我是荆州武家渊村二组的人,我应该有自己的田。
车停处有一家农资店,里面有不少买农资的农民,季节到了,买种子要播种了。他有些好奇,就去看看。农资店花花绿绿,已不是过去的格局,各种种子、农药、化肥、除草剂,瓶装的,袋装的,数不胜数。有人买辣椒种,买豇豆黄瓜种。隗三户就突然想也买点,没地种可带回去种到阳台上,种在自己门面门口,用花钵和破脸盆种,好玩儿。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到了下种的时候了。过了清明节,犁耙水响牛不歇。清明前,好种棉,清明后,好种豆。隗三户也跟在别人后面,像个老道的农民点了几袋,也不贵,块把两块钱一袋的,最贵的十块。一袋上架的豇豆,一袋不上架的豇豆,一袋本地黄瓜,有刺儿的那种,就是要本地黄瓜。还有一袋灯笼椒,一袋尖椒,一袋丝瓜,让它们把我的阳台爬满。要不了地,总要弄点与地,与老家有关的东西回去,不能空手而归。这之前店里一个打照拂的小姑娘已经塞给他一些资料,全是广告,什么洋丰肥、生命植保素、劲农产品病虫害防治宝典、春种一斗银,秋收十斗金——金大地、农帮水产专用肥、美国隆氏科技——猛蘖;培两优1108、天两优2号、华两优103、荆楚优42、鄂早18——这些是早稻种,还有中稻种一大堆,还有无籽西瓜种、金瓜种、棉花种——鄂杂棉10号F1、鄂杂棉27号F1、鄂红棉6号F1、中棉所66号F1……这F1可是个新鲜玩艺儿,该不是玩什么概念唬农民的吧?小姑娘什么都懂,“F1就是第一代杂交棉的意思,高产,抗病。”“哦哦,是这样。”“您想买哪个品种?”“棉花就不要啦,三月的种,四月的苗,五月的蕾,六月的花,七月的桃,八月炸。现在早出苗啦。”“嘻嘻,您蛮懂的呀。”“不懂能种田?”“谷种咧?”“清明的种,谷雨的秧。”“正是的呀!”“我先买点蔬菜种再说吧……”
提着蔬菜种子,心里好受了些。接到夏圣水梦梦糊糊的电话,一定要请他吃饭,说不好意思,自己有呼吸窘迫症,坐着坐着就会睡着,“昨晚我睡梦状态跟他们打,让他们搞了几个封金顶(大和的一种),你说这些狗日的们道不道德?”
让他请客我买单就行了,还给他买了一条黄鹤楼满天星。去了经管站,夏圣水说给大驴打电话关机。其实隗三户已经打过几遍了,就是关机。夏圣水上车指点他开到偏僻的河堤边,绿树掩映中是一个挂着不起眼牌子的“银杏园农家乐”。树全是银杏。一些野鸡在草丛里乱蹿,还有一方方水塘。车上夏圣水就告诉他了,是大驴舅舅的女儿、武家渊的副村长副书记胡妖儿开的。这里过去是武家渊最偏的,方圆也有百十亩。夏圣水说,胡妖儿在荆州念过大专,是大学生,很有头脑,水平也比大驴高。要跟大驴争村长的,大驴发动族人要她别争,条件就是收回外人承包的这片河滩,给她承包种树搞农家乐,这事儿就这么搞掂了。
这也是一个不小的庄主呀,大约就是武家渊第二大了。在树林子里打工栽树的人一群一群。前来这儿吃野斑鸠火锅和野兔火锅和野鸡火锅和钓鱼的人络绎不绝,摩肩接踵。银杏有了绿色,间或高坡上有油菜花、豌豆花,黄黄紫紫,鸭鹅胡叫,狗无声,鸡乱跑,牛低头啃草。老牛啃嫩草。这是真正的农家乐,房子也是木头的,包房一间间在树丛中,在水边。蒲草藕芽从水中钻出来,触到他们的椅子了。我渴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在故乡的养老生活。可这已经不可能了,这需要很大很大的本钱,争斗和权力,需要长时间的累积和营造,在这里连一个角落我都没有了。隗三户坐在包房里,啃着野斑鸠,嗒然若丧。野斑鸠做得太好了,像儿时母亲那样炒的,少放汤,放了拍烂的生姜至少十个,姜出味儿。辣椒有红尖椒、黄尖椒、灯笼椒、辣椒豆瓣酱。那辣味儿能让人飞起来,但又不突兀,是慢慢进入的,深入骨髓,有点儿刺痛,但快感已将全身包裹。处女破瓜不过如此吧。
隗三户说做得太好了,他不解地问,咱荆州的菜咋就越吃越辣了咧?夏圣水说,人麻木了么,如今兴重口味。当官的不兴?做生意的不兴?卖淫嫖娼的不兴?医院学校都兴重口味。我猜想你那一万块钱,口味轻了,这点钱不入他的眼。我这么穷的人打麻将,一夜输赢哪回少于两三千的!
“钱从哪里来呢?”隗三户问。
夏圣水嘿嘿一笑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我们就死了它,不活了?就准像大驴这样的人和你们这些老板活?”
他接了一个电话,音乐很恐怖急遽,又说:“昨晚我裤子都输掉了,今天要扳本,他们不敢不答应。”于是叫来服务员,要拿单子来。隗三户赶快掏出钱包,被夏圣水按住了,“还说些咧,这里我签单,到广州去了你请。”在单上签了个字,扔下圆珠笔,说,“你没吃好,继续吃,车来了,失陪了。”果然有汽车喇叭响。
一个人面对着一桌的斑鸠骨头,残羹剩菜,坐在春风扑面的绿树丛中水塘之畔,坐在四月,远处河水碧蓝,在正午的太阳下正流淌着耀眼的金色,把他的眼都快刺出泪来。这里过去曾是一片芦苇滩,每到农历五月头了,母亲就要我们到这里来打芦叶包粽子。芦苇丛里非常闷热,要打最好最宽的芦叶,不要打荻叶,荻叶窄,划手,包粽子不香。打了芦叶,机会好会抓到几条鱼,都是到浅水里来产卵的鲤鱼和鲶鱼,还有鳊鱼。没鱼也要摸点螺蛳回去,挖出肉来炖南风盐菜,那也是天下美味啊。可现在这里已大变样了,也不能自由进入啦。你不是来吃饭的、钓鱼的或是买树木的你休想进来。地都被他们圈了,连自己的胞衣屋场都不能去,要消毒……一块一块的童年记忆都在消失,都被别人占领了……
有点幸运是看到了胡妖儿胡书记。可以问问。他离开村里的时候,胡妖儿好像是刚在家里招婿的新媳妇,现在风采依旧。电话里听过声音,因为她还兼妇女主任。每年一次向在外的已婚妇女了解节育生育情况。若是说跟家乡村里还有什么联系,这个女人是唯一的联系,让他记起他们还是遥远湖北荆州武家渊的村民。
“胡书记,你好。我是二组的隗三户,现在广州。你生意好啊!”
胡书记与另一个小姑娘在剐斑鸠毛,羽毛乱飞。胡书记从羽毛中抬起头来,有点陌生,后来大约记起来了,或者假作记起来了,就给他以规范的村干部的笑。
“我老婆刘宝琴,感谢你每年都关心她们,都要给她们打电话。”
“感谢谈不上,不骂我就好喽。”
“哪里哪里。在外面听到家乡来电话特别亲切。”
“你们没有计划外怀孕吧?如果在家,过两天镇里要到咱们村三查(查环、妇科病、计划外怀孕),免费的。现在全部免费。”
“首先我没家了,地没有了房子没有了。这次实不相瞒我是想回来要回我的责任田,要块宅基地做个房子,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
“你房子卖了么?”
“卖了唦。”
“找过武书记没有?”
“就是来找他的,没找到,给他说过。”
“他同意没?”
“唉,还没个信。武书记那儿还要你帮忙美言几句哟,我会感谢你胡书记的。”
“哦,好好。”
“都说你很能干,是当书记村长的料。都说哩。”
“哪里哪里,当官不当一把手,走路不在前头走。”
她这么说,以为我隗三户不知道她跟大驴争书记村长的事。她后来拧着血淋淋的斑鸠头说:
“地可能没有了,地只有这么多,地是一个常数。你们在外头做生意的,想回来搞农业规模化种植,可以包别人的田么,现在土地流转正是机会……”
“我不是想承包别人的田,我是想回来住。”他说。
“住啊,住买房子么,镇上的楼盘一个平方才一千八不到两千,私房更便宜,广州一个平方只怕到了两三万吧?”
胡起身去干什么了,他没细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出这个银杏园农家乐的,是怎么来到河堤的。反正他感到跟人讲这事就像跟墙讲一样,也没人愿听他的陈述,他的苦恼和想法。每个人都对别人不关心,敷衍,漠然。
变天了。下起雨来了。清明终于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