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喝早酒的时候,老马突然问起我在他们县准备采风几天?明天是菰村选举,无论如何,我要到菰村去。我感到他有逐客的意思,跟前一天的热情判若两人,可能烧瓷湖的事让他们头疼,还要接待我,有点烦。可我不能来了就走啊。无论他们怎么想怎么待我我也要想方设法去菰村看选举。我说至少三天吧,一般我在一个县要跑一星期的,知道你们忙,你可以不要陪我,你忙你的,让我跟司机走就行了。或者我自己租个车到处跑跑,没事的。老马说这怎么行,我们是一定要陪同的。陈主席来我们县一趟不容易,我们请都请不来的。
老马说:“其实你到我们这里要看的,我简言之就是屈原、夜壶、新农村。”
“你们这里最好的新农村恐怕是在菰村吧?”我说。
“也未必,我们的新农村建设主要是在骚辞湖国营农场的鲤鱼村。晚上我们就到他们村里吃饭,那儿的土鸡和鲤鱼做得非常好。”
在去这农场之前,老马的安排主要是恶心我的,让我一整天臭得作呕。估计他们是想把我臭走。这种想法也许很不地道。但读者看后可以评判。
我去过许多养猪场。他们带我去的一个养猪场,还未到那儿,两边水沟里全是满当当的猪粪。这猪粪难道没有别的用处吗?所有猪粪都在这里,继续出栏的猪粪又怎么办呢?那个臭呀,没有文字形容。
我们捂着鼻子进入猪场。养猪场的人并不热情,没有水喝,还要消毒,让我们在紫外线房里照射半个小时。然后就介绍猪的品种,什么二元猪三元猪,主要指何种猪跟何种猪交配后生的猪。丁四卵对他们说陈大作家是来为你们宣传的,给他准备一些资料。猪场的人说电脑坏了。根本没有领导出来,他们说是不在猪场。我就趁他们没人的时候翻开了他们放在桌上的饲料配方。又是添加剂的玩意儿。我就是要这些。我迅速抄了一些:五星幼畜宝、血浆蛋白粉、泰乐菌素、柠檬酸、伊维菌素、大成赖氨酸、兔瓜粉、亮安宝、小麦酶、多维FV203等等,有二十多种。猪这么吃,哪还是肉,全是饲料和添加剂。丁四卵见我抄这个,说,养猪场的人根本不吃猪肉。我说可能还是吃,他们吃的是我们昨天特供鳝的那种,不放添加剂的。
猪圈全是乱吼吼的猪,发神经病一样的一起左跑,又一起右跑。还一起摆头,像吃了摇头丸的。猪发惊,有人专拿棍子敲猪。
又到了种猪舍,一群公猪在爬母猪。都是搭的铁架子。公猪肥大,母猪娇小,只能爬铁架子上交配,激情万端地射精。但不让我们进去,只能在外面看。那有什么看头。我们出来。丁四卵指着门上的三个大字:“种猪舍”,说大家照张相。我们每个人在“种猪舍”大字下留影,都笑嘻嘻的。
司机已经发起了脾气,说快熏昏了。我们赶快坐上车逃之夭夭。
肺里的臭气还没有完全吐出来,我们又去了一个养殖什么水蚯蚓的地方。老马说如今什么都赚钱。农民的致富积极性全部激发出来了。这是给你看稀奇。
何谓水蚯蚓?就是猪粪里的红虫。
今天就是围绕猪粪。这又是一个臭!我们迎着浓烈的猪粪臭味往一片水田走去,果然所有田里铺满了猪粪,而且猪粪里蠕动着一团团的红虫,恶心,可怖。一个跟我同姓叫陈大球的人养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蚯蚓小,他们叫红线虫。金鱼吃的,其他中华鲟、太阳鱼、胭脂鱼都吃。鳖也吃,鳝鱼也吃。陈大球五十岁,看起来有七十岁。这个满脸皱纹长得像水蚯蚓的农民,也许因为长期在猪粪中熏蒸,成了一堆干肉。他说,我养殖的是娇贵鱼的开口料,全荆楚就我一个人独家养殖。别人不敢养,怕臭,我干的就是臭气熏天的生意。收虫时要用手挖,吓都吓死,有人一见就呕。
他说这虫吃粪很猛(天底下奇事太多,竟有吃猪粪为生的物种!),一个猪场的粪供应不了我,我专门有个拖拉机拉粪的。一天我就要两车粪。
我说那个猪场水沟里全是粪你为何不拖来?他说那是陈年的粪,不能吃了,要吃新鲜的。再者你们说的那个猪场,我不要他们的粪,一是贵了,二是我的虫吃了他家的粪会死。原因么,就是他的饲料有毒。他还说,你们听听,别看这小东西无嘴,仔细听,你们能听到像鱼吃草一样的喋喋声。也像蚕宝宝吃桑叶一样的沙沙声,你们听,你们听,是不是?……
我们听这可怕的虫拱吃猪粪,哪有呀?一团一团的委实可怕。吃粪的声音也难道像音乐?这老头喜气洋洋的,天天像过年。他说他一年赚十万,独家经营。我号召大家搞,大家都不搞,怕臭。
我们在他的棚子里坐着,连他弄的食物也是臭的。床上也臭不可闻。手上是洗不掉的猪屎。如果把他杀掉,估计血都是臭的。他的人民币,肯定也是臭的。当然啰,他的梦是香的。
晚上,总算到了鲤鱼村。丁四卵一路说到了晚上有红烧鲤鱼吃,一听说他提吃我就作呕。到了鲤鱼村,果然一桌子鲤鱼,哪还有食欲?。
鲤鱼村不知是什么原因火起来的。有巨大的牌坊,刻着“鲤鱼邨”三个大字。
这村因为离县城不远,又靠湖,就有许多“农家乐”。后来县城的官员看中了这地方,纷纷来这儿圈地,你买一亩,他买两亩,就做成了一条美食街,专吃鲤鱼与土鸡的。于是房子统一全部弄成了灰裙红窗、蓝瓦白墙,还有马头墙。听说现在这儿土地金贵了,一般人弄不到。
我们去的一家是县里一个局长投资的,院里奇石盆景、古典家具,大红灯笼,满池红鲤。那场长估计掌管着卖地权,甚是牛逼,不顾老马是什么级别,端坐上席。陪客竟有二十人,一个大转桌满满当当的人。我们去时,菜已上桌,红烧鲤鱼、清蒸鲤鱼、鲤鱼炖豆腐什么都有,还有更好的乌龟,是公龟。公龟小,是黑色的。龟鞭一盘是生的,准备下火锅的。老马告诉我这可得吃,是大补壮阳的奇物。我细看时,这龟鞭约有一寸半长,三角形的头,有点像龟头——不是男人身上的那个家伙,是真正乌龟的头,或者像古代的箭镞。
我在洗手间洗得水淋淋的,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的臭味依然在。老马介绍我,场长根本没听,也没细看我浑身精湿。再说桌上几十人闹哄哄的,又抽烟,烟雾腾腾,呼朋唤友,插科打诨。但听清了场长的开席令。
说说场长,一个比丁四卵更瘦的人。估计患过血吸虫病,颧骨是紫红的。瘦场长穿一件很俗气的白衬衣,装饰钮扣,系一条不配套的质地很孬的蓝花领带,这领带估计是从新闻联播上学来的。但因为不配套,蓝花领带不仅不官员,而且很滑稽。这乡镇是我看到比较气派的接待,有大杯、小杯、高脚红酒杯。丁四卵告诉我这个农场有三十多个大肚子“筲箕臌”晚期血吸虫病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
一干当地的瘦场长的下属没向老马敬酒,全先向他敬酒。一律将酒杯放得比他的杯低一截,让他的杯高些,以示是他的下级。“卑下”二字大约是从这儿来的,就是杯下。还一只手敬,一只手托于杯底。而我看到老马竟然也先向他敬酒。对这么多人敬他,瘦场长踌躇满志,稳坐不动,目不斜视。大家谈一些今年天气的话。又谈到鲤鱼村的村字,为什么要写成“邨”字?丁四卵说港台用繁体字的地方都不用了,你们也用,是哪个老朽写的?有个人说我是大学毕业,也读成了屯字,就算是学文科的,未必认得这个字。有个说是繁体字,有人说是异体字,有人要问我,我说我也不知道是异体还是繁体,但书法上的确可以这么写,大约是个异体字。丁四卵就说我是认得,但一百个人一百零一个不认得,赶快把它凿了改过来。瘦场长说,光这三个字就花了三万,一个字一万。大家嘴巴张得像蛤蟆。丁四卵“臭”那个市里的书法家说,他的字值这么多钱?你们像个苕货。我知道的他的字到处送把人家人家也不要。有一个人说,我岳母跟他一个大院的,说他见人就送字,连大院扫地的都有他一沓字。还一字一万,倒找我一万我也不要。他那个书协会员,是拿钱买的。
吃着喝着,不觉月上东山。那盘龟鞭下到锅里了,大家都停下箸,等那大补壮阳的熟了去捞。服务员添了酒精,大家缓了一口气吸根烟,积蓄精力,以利再战。有人说再搞一盘萝卜皮来,有人说豆腐乳也搞一盘来。有人说拿几个蒜头!
炖的螺蛳肉我最爱。土鸡汤也好。看起来不辣,是清汤,喝起来却辣兮兮,原来放的是湖南黄尖椒。吃着吃着又不辣了,或者辣麻木了。吃到后来有人说这里好多家不是土鸡,鲤鱼村迟早要败的。一个人突然痛心疾首地站起来说,×场长,你那个鲤鱼村的村字是一定要改的!那个大声说话的人说完,发现锅里的龟鞭早被人抢光了,他不停地在锅里捞,捞了一条红辣椒,继续说,终究是要改的!有人说十五年的白云边特曲好喝,有人说十二年的好喝。有的说哪来的十二年十五年?全国的超市堆满了。十五年前不就是那几口缸吗?就是一条长江也喝干了。他一个酒厂,哪来这大的贮酒室?全是骗人的。
说是这么说,又加菜,青菜上来了,野韭菜炒土鸡蛋上来了,萝卜皮、豆腐乳、蒜头也上来了。刚才喝冷的酒桌,又冒出腾腾的热气,加上又撒了一圈烟,烟一点起来,气氛就更浓了。有人就要挑起战争,又斟满了,又敬,第二轮高潮又渐渐到来。
第三轮喝到九点多钟。走出门外,清风拂面,个个歪歪扭扭。又听到一阵嘀嘀咕咕的蛙鸣,又听见夜鸟的嘟嘟声,世界总是平静的。各自上车,各自走了,刚才热火朝天的局面烟消云散了。
一身臭味加烟酒味,到了宾馆怎么也洗不去。
本想来清风大野,却还是入了酒池肉林。
吃了颗龟鞭,没熟,哽在食管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