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看乡政府怎么样吧,看一看他们的态度。
乡政府的所在地,也就是一个大村庄,在靠近四川边上的一个山窝子里,几十户人家,一排房子,有乡政府、派出所、诊所、财税所、小饭店以及一个臭熏熏的厕所和一两条仗势欺人的叫声很大的狗。
几乎没有人,一辆破吉普停在高低不平且杂草丛生的门前。找到了一个乡警,是个没有表情和激情的中年人,他从长满花白鼻毛的鼻子里喷出烟来说:“是有这回事。我准备去的,你看我走得了吗?那天另一个老兄从山里办案回来,摔断了胯子。”
龙义海没说寒巴猴子那五十块钱的事,怕让他难堪。“你们认为这件事情怎么解决?他房子和户口?”
“我没有人,就是这,”乡警一句话,沉重的眼皮好像要永远垂下了,“那小子,也不争气……”
他去找乡长,等了半天,乡长总算等来了。乡长说:“好,好,中午就在这里吃火锅。是不是有人请我喝喜酒?马家?没有没有,我到哪儿去喝喜酒?都在抗旱……我们这老山里,抢亲的事没法禁止,人都死脑筋,不开化啊,听说这是远古的楚国文化遗传,原始习俗,有文化价值呐。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龙义海真想向这个乡长大喝一声:你们总是以清官难断家务事来搪塞,你们行政不作为,你们哪有执政为民立党为公的观念,事情能推就推。乡下的矛盾不就是一些家庭纠纷与邻里不和吗?你们一推了事,小问题酿成大案件,正义与秩序在农村丧失殆尽,难道与你们这帮子庸官昏警没有关系吗?
“焦头烂额啊焦头烂额啊龙干部,我已有七天七夜没睡觉了,其他扶贫单位的抗旱措施都到了位……”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他不愿听到的。他之所以不想来乡政府,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漆园村银行进驻了七个人,正副行长都来了,已开始为村里修水塔……老营村县工业局调来了三台水泵临时拉电线抽水浇地……我刚从姜家坪回来,那里县国税局投入了三万多元和二十多个民工,正在连夜打井和修路,黄家垭村就不用说了,电力公司又是电又是机械热闹呀……”
乡长不顾龙义海的尴尬,喋喋不休地说着,龙义海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乡长是在故意羞辱他和他的图书馆么?
“我们虽说穷点,但也搞了点钱和水泥水管子上来……图书馆你是晓得的,乡长你当年在文化站也曾经与我们打过不少交道,编演唱材料倒是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资料……”
“龙干部,现在的村里可没人让你还去编演唱材料搞宣传,现在只认吹糠见米的事,我也难办呀龙干部。”乡长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东西给他。龙义海接过一看:《只打雷不下雨的扶贫工作》。这是一封骨头峰村的“村民代表”写给县、乡政府的“信”,皱皱巴巴的。信对县图书馆的扶贫极为不满,提到了捐赠的三百多件旧衣裳中的那些让女人下身发痒的裤头(三角裤),提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提到了被村民抢光的、不能凝固的二十包伪劣水泥还有一些塑料水管……信上说村民有反感,扶贫是骗老百姓的,对此,村民现自发签名,联名投诉。后面是村委会的证明大印,说“经审查情况属实”,并有三十多人的签名按手印,红彤彤的指纹印像一杆杆带血的尖刺,刺中了龙义海的心。这些真真假假的姓名中,竟也有那天晚上去保护他,并发誓要状告村长的人。村长没出现在这封信上,可是,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分明能看到村长的阴阳笑意,他是幕后指挥者,也可能是一手操办者……
“那我没想到。”龙义海苦笑地说。
“竟是这样的?噢,确实,没有钱,他们反感……可我们并没欺骗呀?我们会欺骗他们?”他一路回去一路喃喃地说,“原来如此,这位粟田光老兄……”他伤心地说。
沤火粪的烟雾正在村子上空弥漫。那是很让人感到有些疏远的烟雾,像梦,像别人的村庄。他往山梁上走时,回头一看,一轮红色的月亮从身后升起来了,山冈和树丛成为黛青色,异常的肃穆和喑哑。进了村,那浓浓的火粪烟雾加上干燥的空气让人窒息。
我有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窗外更深露重,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邓丽君在这个高高的山村哭似地唱着。
村长说:“群众盼富啊……我把我儿媳关在房里了。”
龙义海说:“我知道了,我理解你们的心情。”
村长显然有些心虚,理亏,他从鼻子和嘴巴里生硬地把烟喷出来,不停地掸着烟头:“图书馆支援的钱,我们寻思着还是要引水来的,或是……按照你说的,种美国秋葵。”
“水呢?”他说,龙义海说,“我是问水。难道你没有告诉他们,这儿没有水了吗?”他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且咄咄逼人。
“我怎么没说?”村长有些慌乱,“我说过了。”
“你没给他们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吗?”
“我又没活一百年,我哪知道,我只是给民政干部说了……”
“今年的救济是吗?”
“当然,给你是给,给别人也是给,我为什么不争?”
“水在哪里?”龙义海问,“给我一杯水喝。”
“还不给龙干部一杯水喝!”村长喝使他那坐在房门口的儿子。
房里传来了砸碗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应该杀杀她的威风!”村长咬牙切齿地说。
可龙义海感觉到村长牙齿缝里蹿出的冷气是冲他而来的。
“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才好?是继续呆在这儿还是滚蛋?”他说。龙义海说。
“哎,龙干部,你可别这么说……”村长揩着汗,汗滚滚而下,“事情好商量。”
“我不是在向粟村长请示吗?”
“哪能这么说……不知几时才能下雨?有雨了一切都好了,都解决了……”
“我哪知道雨在哪儿,我又不是龙王爷。我看还不是一两天的事。”
“那你就回县城休息几天吧,这里太艰苦,你们国家干部受不了的。我这没有别的意思,我这是关心你,龙干部。”
龙义海闻到了一股野羊肉的味道,在厨房的灶头上,那是鬣羚的肉。他看到了那边还有剁过新鲜骨头的痕迹,没有谁杀羊,只有麦家父子打到了鬣羚,是偷猎的。村长竟然分了一杯羹。
“在这里喝一杯酒。”村长说。他看到了龙义海好像在吞口水。
龙义海的确在吞口水,这是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可他拒绝了。他说:“可领导没有命令我回去,领导要我在我的岗位上。”他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