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照说是一个传统的儿子,他从来没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对待父母就像一条狗对待自己的主人,除了忠诚和尽责以外,不生旁鹜。他曾要割股给母亲煨汤治病,这样的人却将要用自己的手结束母亲的生命。这世界,这生存的道理怎么才算让人明白啊。二哥说:“妈,你不能活了。”他摇摇头,说着,又摇摇头,一直呢喃到食品仓库。那天,他亲手捏破了许多鸭蛋,黄色的、黏稠的蛋液漂浮和混杂在草木灰里,老板敲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地说:“你想干什么呀!你说谁不能活了?我看你不想活了。”二哥望着他,望着老板,把老板看愣了,老板也看着他,又看看自己。老板用手在二哥的眼前晃了晃,自嘲地说:“他妈的你想把我当咸鸭蛋捏?!”
我又要说到晚上了,那一夜晚上月光如水,雁声如云。二哥从食品仓库翻窗溜了出来,他骑上他的破自行车,在白昼般的月光里赶回郎浦。在进村时,他悄悄扛上自行车,一点声音都没有地溜进了村子。郎浦的夜啊,就像是用银子装饰成的,银子的屋顶,银子的树,银子的庄稼和池塘。我没有向你们描绘我们郎浦的夜,要说,郎浦的夜比它的晨昏更迷人,更容易误入歧途。还是说那一夜吧,虫蝼的声音从地里传来,那些离土最近的生灵的声音,象征着我们的前生和来世。固执的、犹如倾诉般的鸣叫,是我们郎浦代代的命运。还有那些在水面和大野中游动的萤火和磷火,在月光下就像梦的眼睛,迷蒙地彳亍在那块巨大的洼地中,魂无归所。还有星星,我们郎浦的星星成倍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星星;那些星星不是一个一个地排列的,而是一嘟噜一嘟噜垂挂在天上,就像我们丰收的粟子和棉花。温暖的、给人厚爱的星星,它们在我们头顶拥挤着,既赐给我们柔情,又给我们霪湿的洼地注入乖戾和莫名的悸动。
我还是要说二哥,他踏着遍地的月光和星光进村,口里反复地叨念着:“我要成为忤逆不孝的人,我要成为不肖之子了。”他说,一天的星月都在嘲笑他,他成了一个无颜进村的人,大家会看不起他的,他连自己的母亲也照顾不了。二哥在如此美妙的月光引诱下现出了惊悸和乖戾的本性,那种冲动不知从何而来,他甚至流着泪,品尝着自己身体里委屈而咸腥的液体,把自行车放在了一个草垛前。
村里真静啊,万籁无声,大家已经睡去,把那些让人胡思乱想的星月隔在了户外,进入简朴的梦里。二哥敲开了妈的门。他听见妈打着慵懒的哈欠,一点都没有因儿子的突然回来而惊喜,也没有问问学校的情况(她不知道儿子正在碱水里滚泥蛋),说:“还有菜呢。韩三爹端来的野薤炒肉。他们帮我买来的野鸡,我吃了两天还有一大碗。”二哥没吃,二哥站在门口一动未动。瞎眼的妈感觉到了什么,说:“居义,咋的啦,关上门去添饭吃啊,饭还是热的呢。”二哥还是不说话,他迟迟疑疑地挪进屋内,他有点儿慌乱,但是很快就镇静下来了。应该要说说二哥在离开学校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没睡好觉,眼里充着血,好像害着严重的眼病,他的耳鸣也很厉害了,老是觉得有人在用一把钝锯子锯他的胳膊,耳朵深处的嘶鸣就是那种声音。现在有人把钝锯带回了郎浦,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摆开了阵势,又开锯了。二哥来不及想那么多,在耳鸣即将爆发时他把灶角的一瓶农药“井冈霉素水剂”倒进了一杯水里。
他从怀里掏出两个从县城买回的黄桥烧饼,给妈吃。妈起先不想吃,说明日过早呢,二哥强迫妈吃,妈就吃了。妈咬了两口,干涩的黄桥烧饼把妈的喉咙堵得厉害,二哥就把那杯水递给了妈。妈喝下第一口就品出了异味。妈在双目失明后听觉、触觉、味觉都异常灵敏了,她想把那个杯子推开,但她的头被二哥卡住,二哥捏着妈的鼻子,妈想说句什么,就咕噜咕噜地把那杯水喝下肚去了。妈好一阵缓过气来,说:“居义,你给我喝的啥呀?”二哥说:“妈,没啥,是防治血吸虫的,有点苦,我怕你喝不了,只好哄你这么喝了。”妈说:“哪是喝呀,是灌。我没有血吸虫。”二哥说:“有血吸虫无血吸虫都要喝,妈,这是政府的号召。妈你知道,郎浦是血吸虫窝子。”妈说:“是的,郎浦是血吸虫窝子。”接着,妈的肚子就开始疼了。
妈到临死都丝毫没给二哥说破那杯水的真正内容。二哥后来对我说,妈其实一喝就知道是啥了,她摸摸索索治虫的“井冈霉素水剂”,她还闻不出气味吗。妈说:“二子(二哥的乳名,她多年未喊二哥的乳名了),肚子疼啊。”二哥说:“妈,我送你上医院?”妈咬着青紫的嘴唇哕着,呕着,笑着,说:“二子算了,算了,深更半夜的,一挺就挺过去了。”妈说:“这治血吸虫的药,真厉害啊。”二哥说:“不厉害不能杀死血吸虫。”
肚疼三阵百骨响,二哥这时候就听见妈全身的骨头开始散架、脱节了。他首先听到的是腕骨、桡骨。在他的耳畔,那个紧紧追赶他的手拿钝锯的人放过了他而把妈的臂腕给锯断了。接着是肱骨、股骨、跗骨、跖骨、髌骨、颅骨。最后二哥听到的是与二十四个农历节气相对应的二十四节脊椎的脱散。妈将坍塌,如一蓬燃烧的劈柴走到尽头,坍成一堆灰烬。妈将再也爬不起来。他听到妈颈椎那儿从玉枕关开始的第一节清脆的崩脱,那是大雪,大雪。接着是小雪、立冬、霜降、寒露、秋分、白露。到了胸椎,从夹脊关开始,妈支撑着她生命处暑的骨头瓦解了,第九节就是立秋、九月九,重阳。然后就是大暑、小暑、夏至、芒种、小满、立夏、谷雨、清明、春分和惊蛰。这些生命中最重要的季节,骨节里最柔韧的地方,妈,母亲,弯着腰,伸起来;弯着腰,伸起来,不停地劳作,喂养我们的骨头,早就被郎浦的岁月挤压得佝偻的骨头,深深伛下去的骨头,散了。再就是腰椎,从雨水开始,大寒、小寒一直到冬至,这孕育我们的骨头,孕育了大哥、二哥和我的骨头,寒风刺骨的季节和骨头啊,辛苦的骨头,使人类延绵不绝的骨头,没了。然后呢,然后是骶骨了,是尾闾关了,我们就是从那一节骨头旁诞生的,我们出来,看着郎浦人世的美景,我们劳动和哭泣,充满爱恨。可是,当我们离开以骶骨做环廊的家,我们就再也无法回去了。陌生的二十四节气,母亲农历的骨头,在二哥手下以疲倦的绝唱全部解体了。
妈躺在床上,妈的神志还是清醒的,但是她无法动弹了,她没能看到二哥的泪水在斜窗的月光中一颗一颗地往下滴落。他抓着妈软绵绵的手,说:“妈,今夜月亮多好啊。”妈说:“嗯。”二哥说:“是南风,你看风把麦子的香气都送来了,麦子灌浆了。”妈说:“是啊,二子,是个好年成呀。”二哥说:“妈,你脚头冷吗,我给你焐脚。”妈摇摇头,说:“二子,真难为你了。”二哥说:“妈,看你说的。我是你的儿子。”妈说:“是呀。有人说儿多不养母,我看不是这样,二子,我真高兴你记挂我,你看,你还给我煨脚,天气暖和啦。”二哥说:“天气是好,天气真好。”二哥给妈焐着脚,妈的脚渐渐冰凉了。二哥睡着了,他打出了如雷的鼾声,好久他都没这么睡觉了,他睡得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