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有福被解押到劳改农场服刑。那个农场叫大河蟹农场,在一片芦苇深处,潮湿荒凉。农场的人给刁有福说,你别申诉了,你是不服。两年半很快就过去了,你要申诉是不会有结果的,有结果也在你出狱之后。刁有福说,我是冤枉的,凭什么要判我两年半?我犯了什么法?我没有砍伤人,全是诬陷,我不服。把我打成这样,我不服。
不服又咋的?到了农场他已经动弹不得,他的风湿更严重,腰椎疼痛难忍。不能动弹,当然也不能干活。但犯人每天要干活,要下地,到湖里去插秧割谷,扯草治虫。刁有福是动不得,干不了活,但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放在监里,必须一起行动。天不亮刁有福就和那些犯人一起起来了,他们吃东西,他吃不下去。然后几个人就又是抱又是抬的,七手八脚将他弄走,走很远的路,弄到湖里,让他躺到田埂上。下雨一样,不下雨也是泥水。躺在那儿。让虫蛇爬,蚊子咬。特别难受的是一搬动他,骨头就散架一样,折腾得他痛不欲生。农场不能看他的病,有时给他两张伤湿止痛膏。刁有福就说,你们难道不能把我留在监狱里吗?还怕我跑了?农场的人说,这是规定,必须统一行动。就是死,也要跟上大部队。刁有福水喝不到,饭又咽不下,那些劳改犯不喜欢他,因为搬动一个大男人,是要力气的。就暗中胡乱搬他,像搬一个沙包一捆烂絮,随便放,野蛮装卸。刁有福就骂他们。他们更恨他,要吃的时候不给吃,要屙的时候不给屙,都在劳动,假装没听到,你又把我们怎么办?
六个人为一个互监组。互监组就是互相监督,搞连座。一个人犯事,扣其他五人的分。分一扣,今年的减刑就无望了。大家都不愿跟刁有福在一组,互监组的五个人劳动之余还负责把他搬去送回,辛苦万分。更为严重的是,刁有福吃不下饭,胃口不好,就不吃,农场的警察说他是绝食,就把他用铐子铐在窗户上或关禁闭。当然把大家的分都扣掉了。农场规定,凡不吃饭的必须戴手铐。看着他铐在那里,几个人对他恨之入骨,让他大小便自己在裆里解决,号子里臭是臭点,但刁有福更难受。刁有福说,让我去死吧。那些同监就递给他绳子。刁有福又不想死,想出去的一天申冤。想自己家的人特别是儿子来看一下自己,想朱大军他们来看一下自己。
“绝食”是不可的,医生来吊水。吊点进去的东西撑不住一条汉子。刁有福就消瘦得不成名堂了。就把他弄到医院去检查,查出是乙肝。吃药。
狱警也同情他,有个人悄悄给他说看了他的案子,有点冤枉,出去后找个律师,这个案子可以翻一翻。翻过来有国家赔偿的,一天一百块钱。老刁你还能赔一万块钱哩。
差不多一年没有人来看他。刁有福很难受,想我是为了大伙,你们总知道我在哪里服刑,就这么不讲义气?
有一天,是探视的时候,有人就通知他说你家里人来看你了。刁有福惊喜,就去探视室。是妹妹带他儿子来看他。爷爷不在了。儿子不说话,瞪他的眼,仿佛是仇人的儿子。一问,儿子没参加高考,因为高考前要填一个表,有“父母是否有刑事犯罪记录”这一栏,填表的儿子一见这个,心情就乱了,当即揣上表离开学校,将表撕碎扔进水牛河里。妹妹说,他想学一门技艺,厨师也行,你有没有钱?刁有福说,我等你们给我带点钱来的,我一身的病,这个样子看我能撑几天?妹妹你就先替我垫上,等我出狱了我会还你的。
找一个坐牢的人要钱,这不是找错了地方?那些犯人怎么辛苦,一个月也只能挣一百多块钱。何况刁有福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一分钱都没有。毛巾、牙膏、肥皂还是同监们和警察送他的。
刁有福见了这一面,心中全是伤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两年半,说难熬也难熬,说快也快。
刁有福从劳改农场出来的时候,只有八十斤了。刁有福还患有乙肝、丙肝、胃病、风湿病、头痛、严重腰椎间盘突出、高血压等疾病。刁有福是拄棍子出来的。农场里的犯人说,哥们,可一定要给我们丢两条烟进来。朱大军、杨帮国他们来接的他。说是有人通知他们来的。来后有点不好意思,说过去没来看你,是不知道。全是假话。他们都被拘留了半个月,是在刁有福一审二次开庭时。这些刁有福都不知道。朱大军进去后警察审问他说,刁有福是不是骗了工人们的钱。朱大军说不是骗的,是工人们自愿出的,钱都花完了,有账的。朱大军说,这两年他在外头打工,给个体酒厂当顾问,没赚到钱,也省了许多事,躲警察。杨帮国说抓进去主要是因为他们跟刁有福一起去了北京。刁有福让他们去买了两条红金龙的烟,五十一条的。就站到高墙外的一个拐角地方,里面是站岗的;不是警察,是那些表现好的犯人。先已经约好了的,吼了两声,里面有回应,便将两条烟丢了进去。烟在里面可比黄金了。这种五块一包的在里面要卖至少八十块钱一包。跟他同一天出狱的还有一个,也在外头丢烟。那个人说,老刁,你还能走啵?刁有福说,我明天就走到北京去。
朱大军他们言辞中对他有敷衍有躲避也有埋怨,他就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了。刁有福回了村里。
给爷爷上了炷香,磕了个头。路过自己的家,母亲住的地方。是她和她弟弟一家住了。娘家人真比自己儿女亲些?这逻辑怎么也让他想不明白。有说笑声。但那与自己无关了。
刁有福看那个老知青点自己的猪场,没了,里面堆着一些村民的柴禾,有一只黄鼠狼从里面蹿出来,拖着红色的尾巴,几只鸡咯咯地叫个不停。恍如隔世。
他去找代老师,那个给他免费辩护却拘留了七天的老人。老人依然支持他,说我关几天没事。你是工人的代表,那么多人声援你,证明他们事没做好,社会有怨气。我可惜帮不了你什么。于是给他写请求书。大致是:请求省高院维护国家法律的统一性,不允许任何国家机关单位和个人有特权超越法律权限,保护每个公民的合法权益和人身安全;请求高院依据本人刑事案件,对此案进行公开、公正审理,依法作出改判;请求高院依法追究违法犯纪者、打人致伤者的犯罪行为。
许多疑问:现场的血迹是警察的还是本人刁有福的?本人的血衣哪儿去了?通过血迹鉴定就可查出谁是凶手,是谁藏匿和销毁了证据?根本没有传唤证和拘留证为何说有?如果有,为什么没本人签字?能否拿出来?本人只是受下岗工人推选为代表,依法逐级向国家有关部门反映国有资产流失和下岗工人疾苦,请求依法落实国家法律法规政策,却被非法关押乃至判刑,本人未谋求任何私利,对党和国家未有任何不敬不恭,未做出任何违反国家法律之事,几次所谓传唤时的反抗纯出自卫,并未造成大的经济损失和伤人,不够判刑。本人被他们动用催泪瓦斯,后打伤休克一天,谁才是打人者是一目了然的。本人之所以遭此厄运,完全在于本人拒绝他们的收买而恼怒他们。难道他们不能够给小民一个说法吗?
“你真的还要去?”听说他的打算后朱大军不以为然,劝他,“别去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是看穿了。你坐牢,咱们二十多个被拘留,这事你斗不过他们。再说现在不少人得到了补贴,你坐了牢,啥好处也没有。现在吃低保的就不少了,大家一想,也就算了,不想搞了。人家就是教训你,杀鸡给猴看的,你一坐牢,谁都不敢动了。我也跑不动了,老婆要我照顾,陪不了你。也不想跑了,没哪个感谢咱们的。”
朱大军说他在自己弄个小酒坊,跟小舅子一起搞的。年纪也大了,穷点就穷点,图个安逸。
刁有福去工人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响应。大家看着他拄拐棍,风都吹得倒的样子,口里说你为大伙吃了苦,都有点避他。
家里呢?妹妹没钱给他,大声叱咤说你还想坐牢啊?没把家里人害死啊!你儿子现在在哪里游荡你晓得吗?是死是活你都不晓得,你半截身子入土了,你活着是为哪个你还不晓得?你白活了!你以为你是英雄,谁把你当英雄了?你充那个好汉干什么?给你六万你还不要,当过大老板是吧?瞧不起这钱,当初要是要了那六万,儿子至少可读个大学吧,还不会坐牢,把身体搞成这样,不就跟死了一样么?你管他们,厂里的那些人管你吗?
妹妹哭哭啼啼,还不留他吃饭,因为他有肝病,要他治好了再来。
刁有福站在湖堤上,面对茫茫大湖,只想哭。结果他哭了。不!我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我连累了一些人,这是别人怕我的原因。我只有硬扛到底,牢不能白坐了。虽然我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那么庞大,我这么弱小。
刁有福去信访局,要求当初承诺给他的兑现,就是在市郊搞养猪场的,还有那些给他的猪呢?局长换了。刁有福找人找不到,说不是我搞的,你找过去的局长去,哪个答应的找哪个。刁有福去找原来的浮肿局长,浮肿局长浮肿得更加厉害,在住院,尿毒症晚期。把自己的血在机器里倒腾来倒腾去。浮肿局长说,我快死了,过去有对不起你的就带过吧,有什么事你还是找新局长去。
他回头找新局长: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新局长说,过去的事不知是他们怎么研究的,时过景迁了。你现在是劳改释放人员,只有找街道。
刁有福说,我现在连下岗职工都不是了?
局长说,从一定情况下说,你的确不是了,要我们怎么搞,都是法院定案了的。你要翻,去找法院。你只有通过法律途径解决。
那几天,水牛市在搞水牛文化节,还请了外国人来斗牛。刁有福真想搞一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出来,让自己的的气消下去,让事情得到解决。他想背氧焊的电石,一下子在会场上倾倒出去,然后点火。
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在一个小餐馆切菜。给他点了一个回锅肉,还给他上了一杯啤酒。刁有福喝了酒,给儿子什么也没说。儿子破衣烂衫的,一看就是个没父母的人。刁有福喝昏了,在那个准备开幕式的大台子那儿就这么想。
他想走极端。
你们逼的嘛。
儿子竟然给他送来了一千块钱。
刁有福不想走极端了。他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