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找了个小旅社住下来了。还是不停地拨罗机狗日的电话。到半夜三更拨通了。那边不吭声。村长对着电话吼:“罗机你做得出哩,大系哥是不是你亲生的?你狗日的要跟村里的乡亲决裂,全部断绝关系?实话给你说了吧,又烧了两家,你狗日的不赔五万块钱是不得脱身的,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怕乡亲们刨你祖坟!”
跳矮子和狗宝也在旁边骂,找人不到,还赔个什么呢?狗宝说村长你还把大系哥留着是为何?还不把他丢了!这么,人交不出去,村子就没个救哩。
他们看着在床上睡得酣声如雷的大系哥,脸上还带着笑,肯定梦中见到了父母。村长不表态。跳矮子却跳出来说,狗宝你这主意馊臭的。罗机这样,我们不能跟着这样,几个大活人未必就是来城里弃个傻子?他不是人?人有七十二等,等等都是人!狗宝跳起来说,跳矮子你就把他这个人弄回去养着唦,你家里有钱,烧一万遍。跳矮子气得直喘:“你话毒哩!”
村长说,丢大系哥不可,我不是狠不下这个心,你晓得罗机这鸡人,他撒起泼来,找你要伢咋办?他可以反告我们遗弃罪,一个废人还要我们倒赔几十万咧,有理变成了无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最好不要发生在我任上。要烧么,大家小心点就是了。回去咱们再想办法。
大伙看着村长他们又牵着大系哥回来了,就知道事情有麻烦。村长进了村,对大伙儿说,你们不要怕,我明日弄他到福利院试试,总有人能管住他的。
福利院在镇垃圾场旁边,苍蝇有些多。那里有许多养鳖池,有一次去那里吃鳖,苍蝇落了一火锅。可养鳖人说这不是苍蝇,是饭蚊。福利院蚊子满天飞,残疾人到处跑。脑瘫的,无手无脚的,豁嘴的,还有一些孤寡呆傻老人。村长牵着大系哥进入福利院,就有一双双奇怪的眼睛看着他们。院长是个瘦筋巴骨的男人,认识这个村长,见他牵来个痴呆伢,说,捡的?村长出口就是:“咱村里的。”后悔死呀!咋就不顺着他说捡的呢?人老实了吃亏。“有爹妈没?”“有啊,就是找不到了,这伢丢村里了。”唉,咋就不说没有呢?恨不得铲自己几个嘴巴。院长当然一口拒绝,说有爹有妈的我们不收,只收孤儿。
大系哥是不是孤儿?是,又不是。看着这个孤苦无助的惨兮兮孩子,村长没辙了。央求院长说:“你就收下吧,给钱你行么?”瘦院长审视着村长的肥瘦,晃着脑袋说:“你愿意出多少钱?”村长说:“你们收多少钱?”院长说:“你肯出多少钱?”村长说:“总有个价的啦。”“一个月最少八百。”“我的个老妈哟!”
八百块钱,我到哪儿弄八百?我全村的开销一年才几千块钱。“院长,杀人啊!你就不能便宜一点?我哪有这多钱,他父母又找不到,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
“我不讲价的,我这里是国家的福利院,又不是菜市场。”
村长牵着大系哥去找镇委书记。将情况给书记说了,乞求书记能给福利院打打招呼,把这伢收进去。书记听说,马上给福利院打电话。嗯嗯啊啊的一会,放下电话后,对村长说,不行,我也不能强迫他们,他们都是承包了的,你去找找民政干事看看。
村长去找民政干事。民政干事的话跟书记的一样,说是承包了的,不好干涉,市场经济。如果是孤儿,我们想办法。民政干事还说,现在床位紧得很,父母双全的还想进?就是孤寡老人还进不了咧,排着队的,许多寄养在各村里,死一个才能进一个,父母身体健康,在城里享福,让国家给他养伢,哪有这个门!
找镇“维稳办公室”。现在每个乡镇都有维稳办公室。
那个主任说,我们管的是非正常上访、群体性事件的处理,建构和谐社会。村长气愤地说,他难道不是不安定因素吗?我们村里快被他烧完了。主任说,诚然,他是不安定因素,但他这个不安定,归派出所管。他当负什么责负什么责,该枪毙的枪毙。村长吼:他是个弱智!他如何负责任?主任说,由他的监护人也就是父母负责嘛。
我不懂吗?我到哪儿找他的父母去?老天啊老天!
那就让他烧吧,让他烧吧。村长喃喃自语地说。
这伢是真的要把村子废了的。不可能把他带回自己的家去。想到他的父母,罗机,也可怜他们了。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谁都会这么想的。把一个家败了。可当初就没想到把他扼死在襁褓里?初为人父母,那种喜悦和爱意,会将他视作宝贝,村长知道罗机夫妇是什么人。家里曾非常红火。罗机结婚时打的家俱全是实木的,村里最早用坐便器,坐便器上还有软垫。这个家庭不是一般的讲究。因为罗机很聪明,会做铝合金,还会木匠。哪知道生下这么个儿子。
大伙知道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围上来埋怨村长。狗宝说,村长要你丢到城里丢到城里,城里总不会饿死他。城里的狗也比咱肥。总有人管他的,你这下又要让咱们遭殃,大伙说咋办吧?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是啊。”“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村长你自己呢。”“总不能让他像个鬼魂在村里游荡。”“把他吃,养个魔鬼啊!”
村长烦了,吼说,你们吵个什么?有种的去把他淹死?把他掐死?把他杀掉?你们敢么?就算是个傻巴呆,也要抵命的……
由他去了?大伙嘀咕。
村里也管不了。既然政府管不了,他父母也不想管,我们凭什么要管?村长这时说。他拂袖而去。他是真的不想管了。他伤心。他走了。大伙看到大系哥吃着一个橘子,鼻子往上一缩一缩的,突然伸出手来去抢别人的烟,别人嘴里的烟。
“要你玩火的!要你玩火的!”这时几个男人就去抓他的手腕。逮住了。他不服,啐他们。这让人更恼火。有人就找来绳子说,把他捆在树上!
有人要出气了,扇他的耳刮子。很清脆。这家伙嗷嗷地叫,声音像老鼠被黄鼠狼逮着了的叫声,撕心裂肺的惨。围上了一堆人帮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捆缚住了。大家的痛恨爆发了。
夜幕降临,大伙儿陆陆续续地散去。重阳树下的那个纵火犯已经闹过了,再也喊不出来,呜呜咽咽的,头垂着,像软骨人一样。村子总算有了片刻的安静。
可半夜还是会传来几声嚎叫,但很细碎、微弱,比狗的叫声小,不值一谈。
可是第二天是谁把他放了的呢?跳矮子?钱爹?小卖部的李更?反正是放了,或者捆得不结实,他自己挣脱出来了。大系哥又跟往常一样在村里乱蹿,像条野狗。只是没哪个给他吃的了。大系哥走路有点撇撇倒的感觉,头重脚轻。都不给他吃,都不想给他吃。好像是商量好了的。大家想,如果他能饿死,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