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躺在床上双腿肿得发黑,弄了好些草药来敷了,女儿翠满说该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吧。说是这么说,哪来的钱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看这腿?躺在床上没死没叫就是平安了,维持现状,就是平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吃饭、喝水,慢慢就消肿了,睁着一双白内障的眼睛茫然无措。儿孙们就笑她说:“观音菩萨来没有啦?来了要来看你,给你把腿接好啦。”儿孙们说:既然观音菩萨显灵,到了白莲垭,你好心好意去看她,她为何不保佑你,倒让你眼睁睁滚下山来把一双老腿摔折呢?
苞谷拔节的时候,猴子下山了。猴子也是从白莲垭顶上下来的,不过猴子满山乱蹿,没个准。但到杉木坪,是看中了齐家赖以生存的那个沁水窝,就是“月亮窝”。月亮窝是一个小沁水窝,后来齐老和把它挖成了个月亮弯儿,能存个一担两担水。这水是在齐老和爷爷的那一辈子发现的。有了水,就可种地,就搬上山来了。齐老和在将它扩大之后的某一天,发现水中有了一种生物,螺不像螺,虫不像虫,怪头怪脑的在水底下行走,生存,也不知道吃什么。这东西肯定是水中的生物了,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没有水,这生物是从哪儿来的呢?更巧的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雷刚过,有一天儿子细满去挑水,竟发现水中游动着几尾小鱼!这更奇了,齐老和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人能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高寒山上存活,是因为有两只腿,有腿才爬上山来的,鱼呢?飞来的?
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猴子满山找水吃,闻到了这儿的水腥味,就来了。这还不说,还有一只青羊也找到了这月亮窝,一只青羊与一群猴子在傍晚时分,为争夺水源打得嗷嗷大叫,把水的主人一家全然不放在眼里。猴是一群泼猴,前些时在水边发现咬死的雉鸡、竹鼠,后来才知道是猴干的。今天却要打跑一只百多斤的青羊。挑水去的翠满见猴子与野羊子打架,也生好奇,手上拿的石头也没用,看它们打得飞砂走石,清汪鬼叫,最后把一窝水给糟蹋了。
必须把猴赶走,不仅把水弄脏了,而且可能会在秋天让你颗粒无收。水是有限的,一天就沁出来一两担;粮食也是有限的,你要在这高山上生活,就不允许其它禽兽在这里生活,这是十分无情的。猴们就是些猕猴,书上叫恒河猴,而齐老和他们叫毛猴。
把猴赶走没什么别的法子,就是灭它,灭它没有枪,可有用笼子捉猴的办法。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就上来经常捉猴。一一做一个巨大的木笼子,笼门是机关,绳子牵到远远的一个隐蔽茅棚里。笼子里放上瓜果、苞谷。刚开始猴是警觉的,决不会随意进笼去吃那些诱饵。但过几天就会有饥饿的小猴往笼子里钻。第一只钻,吃,你不能关。第二只偷吃,也不能关,等到一群猴子都进去了,再关上笼门。灭了这些祸害庄稼的猴子,还可以卖给河南人,将它们拴链子训练了去讨饭要钱。如今河南耍猴的猴,不晓得有多少是神农架的猴子猴孙。
当齐老和想要用笼子关猴时,翠满、细满姐弟俩都说是胡扯,不现实。找谁打笼子?打笼子的木料哪里来?
那就下套子。齐老和下了几个钢丝套,套到了一只猴子,就在月亮窝边大张旗鼓地剥猴。把肉剔了,把骨架子丢进自己的酒坛里。猴骨酒是治风湿的良药。
再套一只再剥时是在屋场上,他妈已能拄着拐杖在门口看景晒太阳了。见儿子剥猴,一时尿失禁,大骂儿子“遭天雷劈的”。
可这天猴群们发疯了,把齐老和田里弄得一片狼藉,啃断了不足一米高的苞谷,还拖走了三只鸡。儿子细满去撵猴,被猴抓伤了手臂,当晚就肿得像包子,还发烧。猴子是有毒的,喝了些排毒清热的大青叶茶,又吃了七叶一枝花碾成的粉,才有了好转。
青羊在这个早晨,与争水的猴子展开了一场血战,竟把猴子打败了,至少让两只猴子折断了猴爪,还用角挑开了一张猴脸,把一颗猴眼挑瞎了。
青羊在那儿喝水时,对这百十斤的一堆野羊肉,齐老和是下了决心要把它杀掉。青羊长得很健壮,一身灰毛,喉部有一块淡黄色的毛斑。青羊因为这一向与猴搏杀,已经精疲力竭,有一只腿瘸了,且不防人,就像是这个月亮窝水源的主人一样。齐老和只要憋足劲,有一个帮手,就可以用挠钩钩住它,再然后用大砍刀猛敲它的头,一阵风功夫,青羊就成囊中物了。
儿子因为被猴抓了,还在恢复,女儿也不愿配合,说:“爹,说不定它蹄子会好的,让它走吧。”
“问题是它不走。”
“那就不走。”
“混蛋!”
在这山上住着,不可能把水让与野兽。他拿着刀,大砍刀,猎刀,缺头凹脑的刀。刀是父亲传下来的,曾经在这山上杀过无数野牲口。在山上,要刀,沉手的刀。刀一直是他在这儿生活和做梦的基础,是枕头的高度之一。人睡在刀上,就像睡在故乡。如今,这刀总是一个劲地生锈,不行,刀打不起精神来,刀要血洗洗,要洗出它的浩气来!
齐老和一个人接近了青羊。
他是想把它打死的,他肯定是想把它打死。他看见青羊的乞怜,那双眼睛——当面前的人手拿着挠钩和大刀,而不是挑着水桶或背着背篓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有些惊异,它扬起头打量着他,而齐老和也在打量着它,只要把它钩住,一切都好说了。可是这个傍晚让夕阳沉重,齐老和在青羊那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深邃窎远的群山和森林。它虽然装着一副受难的样了,可它的那种冷冷的沉静中,它眼里的地方,那是我们无法到达的。它翕动的吻豁似乎在嗅吸着什么,在揣摩着什么,并且想说出话来——这是个灵异之物啊!但是对于青羊火锅和它的鲜汤的渴望已让齐老和顾不得许多了,对野牲口的怜悯只是一过性的,他从来就没手软过,这次也一样。他将那挠钩挥起来钩去!
青羊身子一扁,钩到了那只瘸蹄子,可钩也钩脱了,青羊一个趔趄跪在水边,又很快爬起来。齐老和又钩。但是从坡上跑来了儿子细满,是从田里回来的,背篓里背了大堆猪草,飞也似地跑着大喊:
“放了它,爸!放了它!”
猪草在散落,儿子的头发在飞扬,石头一样光滑的脸嫩生生的,双手抓着背篓的背绳。
青羊跑了。跑掉了。
齐老和望着细满,他忽然对自己的儿子感到一阵揪心的陌生,好像儿子从没跟他生活过一样,是一个新来到这山上的人,一个别家别地的娃子。他可是个男儿啊!
“它就是想喝口水……”
“你不想喝水啊!”他大吼,冲着儿子。那样子恨不得朝儿子甩一挠钩,把他剥了皮。
不管怎么,第二天,他还是要守着这月亮窝,守到青羊,要它的命!
月亮窝边没出现青羊,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