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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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黑艄楼(五)

“矮子还想……”

“矮子爬不起来了?我的娘也!”矮子的母亲喜得大哭起来。

我全身瘫软地睡在我的狗皮上。我心虚得像一滩烂泥。我的脑袋突然膨大,像一颗吊死在树上的病果。我做恶梦。我乞寒乞冷。

“鹅嘎嘎……鹅嘎嘎……”那白鹅叫得嘹亮悦耳。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用冷水洗脸的时候,看到矮子的母亲倚在艄楼上同后面船上的船妇大声地说话,边骂边笑。我也终于失望地发现矮子的表嫂抱着娃儿乘晨光离开了船。

“……说我们矮子跟他表嫂就跟哩,这有个么事哦,我们矮子命苦啦!我们矮子找不到婆娘被别个笑话啦!我们矮子长得七拱八翘不像个人样啦!我们矮子干了,干了又么事哦?哦?”

“福气!福气!”另外的女人说。“没哪个说矮子不行。”

“我们两老享不到矮子的福!说我们郑家绝种的他自己就绝种!矮子干了!干了!干了!”他的母亲发脾气说,“我堆起的钱就是给矮子准备的。”

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我知道她在发美丽的脾气。我知道她这是在宣告,在炫耀,在自豪,向我,向全世界。我感到那锐不可当的,贵重而可怕的母兽光芒灼伤了这长江。

我相形见绌。矮子终于是有那种能力的,他还行。后来我听说为了这次试验,矮子的父母给了矮子的表嫂一千块钱。

矮子父母的心落下了,矮子的父母张罗着给矮子说媳妇。

矮子果然就找到了一个媳妇。那天媒人带了一个小女孩上船来。矮子的驾长父亲买了一篮子肉鱼。那小女孩长得还干净,也许并不小了,是一个矮子。发育也还不完全。那女孩谁都不答理,其它船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看,驾长便拿着一包烟,驾长的老婆便剖鱼。到了下午,媒人和小女孩一走,驾长的老婆矮子的母亲就说成了,说双方都满意,女方一嫁过来就可以转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矮子的母亲说那女孩不小了呢,都十七岁了,给了她五百块钱也晓得笑,还蛮有家教地死活不收,要不是那媒婆她姨妈代收了,她还真不要呢。矮子的母亲还说要她报个假年龄马上把结婚证扯了算了,免得夜长梦多,早点给矮子完婚了也是一笔事。矮子的母亲还说女孩的手蛮嫩,全然不像乡里伢儿捡过猪粪狗粪的手。

矮子正式到乡下相亲。矮子的父母连夜给他打点相亲的包裹,有上好的烟酒,点心,布料。孝敬丈母娘和女方三亲六戚的。早晨矮子由媒人带着,挑结结实实的一担往船下走去,挑很远了也不换换肩,矮子果然有力气。

“连夜我就把她睡了。”矮子回来红光满面地同几条船上的人吹嘘说。“下雨,她的屋漏,要我跟她弟弟睡一床。屋漏,我就爬到她的床上去,她的弟弟竟没醒。”

大家就又要垮他的裤子淘米,说看看缺了什么没有。矮子说:

“我换了一条牛皮带的,你们拉不开。”

矮子果然换了一条很宽的牛皮带,像民团的子弹袋一样。矮子还说给那个女的也换了一根皮带,有很多机关,都打不开的,只有他打得开,这下就保险了。

矮子的母亲听到就出来骂他:

“你这狗日的,苕种。”

矮子就闭了嘴。

我已经二十三了,我足足二十三岁,可是我连矮子也不如,矮子干了两个女人。

矮子的父母请来了修坪镇上的一个裁缝,为矮子和他们的新媳妇赶制衣裳。裁缝把缝纫机抬到黑艄楼里来,整天机声轧轧。裁缝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中年人,常常把一颗烟搁在剪刀上,想一下便拿起来抽一口,抽一口便在布料上剪一下,裁缝对着划粉和布料总是敲着那杆竹尺沉思。裁缝在那个黑艄楼幽暗的光线里显得脸很苍白。

那个即将做新娘子的小女孩也来了,裁缝在她的身上细细地量着,她总是站在裁缝的面前。

春、夏、秋、冬的衣裳各做了几套,整个艄楼都堆着矮子和他媳妇那些花花绿绿、小小巧巧的衣服。

嗯嗯,这里是不是稍微要大一点呢

大一点

这里……稍稍,稍稍紧一点,紧一点好

紧一点好

如果这个领子稍微尖一点呢就显得大方些正派些,如果这个领子稍微圆一点呢就显得活泼些随便些

那就……

那就圆一点,圆一点好

尖一点罢

尖一点也好

裁缝师傅依了女孩的,放下像蛇皮一样的软尺又拿起烟来吸了一口,用红划粉在白的布料上划出几道。

四个荷包还是两个荷包

四个荷包

四个荷包是不是加一点花样

当然。荷包盖有很多花样,既可以像这种又可以像那种,既可以帮这一块又可以叠下面一块

那就两个荷包,两个荷包好

还是四个荷包罢

四个荷包也好

裁缝师傅依了矮子的,放下像蛇皮一样的软尺又从剪刀上拿起烟来吸了一口,用黄的划粉在蓝的布料上划出几道。

裁缝师傅在船上日夜不停地做了三天,跟着我们四处漂流的船走。裁缝师傅把那两只白鹅吃了,把鹅毛缝到小女孩的棉袄里去,说是羽绒服。裁缝师傅按照那四个鹅掌形状给矮子做了四个别致的荷包。裁缝师傅用完全没有肉的鹅腿下酒,慢悠悠地啃,慢悠悠地撕,慢悠悠地撕啃着看黑艄楼里他制造的杰作:一些他从没有做过的稀奇古怪的又粗又短又小又巧的衣服,直到把那四根骨头啃得不再像骨头,丢到河里去。

再也听不到白鹅叫了而裁缝师傅也要走了。

裁缝师傅走的时候要给那些衣裳烫线。船上没电,裁缝师傅用的是火烙铁,火烙铁下有一个斗,装木柴火屎的。裁缝师傅在甲板上对着北风跪下来吹那些火屎,吹得很红很旺后就放到衣裳上熨。裁缝师傅把衣裳熨得又平又好。矮子不断地加火屎。一根根线缝都熨得棱角分明的。裁缝师傅把那些坍成白灰了的火屎也倒进河里,然后一去不复返了。

“光工钱就花了九十,妈也!”矮子的母亲说。

剩下来的就是正式迎亲了。

驾长不仅殷勤地帮我把小米瓮、酱油瓶和两个空碗从艄楼里搬出来,还同我商量说,女方那边亲戚很多,船上住不下,你能不能回家休息几天,我放你的假。

我说当然可以。

驾长说床也要借用一下。

我说谈得上借用么,本身就是这船上的东西,尖舱是从来没有上锁的。

驾长说那也是。

春天的风暖洋洋暖洋洋,卵石缝里生出了青草,还没有涨水的沙滩龟裂得更厉害。我听到一只苇鸟向蓝天打了个唿哨,浪花吐着螃蟹的泡沫,而岸岩是红的,晒在老地方,一些整理桅杆和舵叶的人像能吹动的剪影。春天的风暖洋洋暖洋洋。

矮子结婚了,很多人都说没这么快的,然而矮子的确是结婚了。

我又回到了船上,依然睡我的尖舱。我每天把舱盖打开让一方小小的太阳烘烤着我。我把小米瓮酱油瓶和两个空碗又搬回艄楼去,在厨房里我的小米瓮更靠近角落碗也收缩了空间因为艄楼添了一个人口,一个新媳妇,很小很小的人毕竟是一个人,也有一张嘴,生活,并且走动,并且和一个小小的男人睡觉、亲嘴或者极有可能生儿育女。

黑艄楼人丁兴旺。

“矮子,做大人了的呢。”人们都说。

结婚了就成了大人,而我呢便还是个孩子,我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我无人问津。

矮子戴了一顶簇新的帽子。现在艄楼的餐桌上一人一方了:两男两女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还添一点,多吃些。矮子的母亲劝媳妇说。

驾长你还是驾长而我不是。驾长油麻绳呢前舱的水戽不干怕不是有漏子?我没有堵过。怕不是在哪儿撞了一下?这船光换一块横桁或枞骨怕解决不了问题?

还添一些,晚上肚子饿的。这肥肉不肥。矮子的母亲劝媳妇说。

有一种堵漏盒这我知道驾长,可是今年的夏季我们将在哪里修船呢?艄楼上的油布钉满了密密麻麻的靴钉取它的时候是否很难,很难很难?

还添一些。好……这里就是你的家了。矮子的母亲劝媳妇说。

驾长你永远是驾长你添了一个媳妇却没有添一根白发明年会添一个孙子么?

还添一些。还添一些。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日子,阳光爽爽的没有一片云来打扰,这世界很安静。我看到矮子和他的像小姑娘一样的媳妇坐在艄楼后头的舷干边,这一对新婚的幸福的夫妻无事可干,他们背靠着艄楼。太阳射着他们温柔可爱。他们没有影子,影子是他们自己。我看见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你拍一下我的手,我拍一下你的手。他们实在无事可做。

你拍一下我的手我拍一下你的手。

我贪婪地看着他们,我多少有点悲哀。我想起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在老师摆成的对对下,唱着:你拍一,我拍一……你拍二,我拍二……你拍三,我拍三……

我看见在舷边的老木头上长着一朵白色的蘑菇,那蘑菇很小,在他们的脚下。

“起跳啦!起跳啦!”

每个船都马上跑出人来下水去抬着长长的跳板。跳板搁在各自的船上,起跳的人爬上船来,脚上带着泥。船又与岸分离了,船又起航了。嚯嚯的哨子声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慌张和匆忙。我习惯地拿起钩篙被无声的召引带向船头,舷水接着发出青铜一样的钝响。我看见曾向我迎来的山影现在又向我后头倒去,这只是一个时间,一个过程。忽然从那边惊起一群岩鸥,声音凄厉,我万分惊恐地望去:石岸开始崩坍,像一个个骤然中弹的人委下腿来。水猛然上涨了,雷声四伏,陡水如沸,船动荡得像一个摇篮。等那幻景一样的景色消逝后,看那断裂的崖岸,如一颗颗巨神的头颅。

河流又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