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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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像白云一样生活(十二)

细满被人压下的时候脸给狠狠地锉在水泥地上,脸就擦走了一块皮,流血,手臂也给人扭得像折断了一样,头发被人抓掉了不少。他记得他被推进一辆车里时两个警察左右喘着气,像跑了许多路的样子。他看了看车窗外,嘈杂的声音,乱成一锅粥的马路,人与车子慌张而有序,都自由自在,手都没被铐住。

在派出所,他惶恐地看着他们,那些警察。他看到了那个手机,送给王红霞的手机,还有那些假钞。他一急,就感到裆里哗哗地流着脓水。一切都是因为王红霞。当问到手机是怎么来的时,他大声喊着:

“我没有杀人!”

他说,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在细满的这十七岁里,他只与警察打过一次交道。有一次他下山去买农药,看见一个姓王的乡警,他跟那乡警说过一句话。乡警谈不上和蔼,问他是哪儿的,就这一句话。但眼前的警察不停地问,将他按在地上,让他住在许多魔鬼一样的人住的屋子里。那些人像山上的野兽,林中的鬼魅,一个个长得怪头怪脑,细满觉得他迟早有一天会与这些鬼怪关在一起,被他们打,被他们抢去饭碗的。在抢过几次饭和挨了两顿打之后,细满就说:老子杀过人的!——这里的人只有说出你干过最坏的事,别人才会怕你。有一个还碎过尸将尸体煮了给左邻右舍喝汤呢——他成了狱霸。细满说他是杀人犯,那些人包括碎尸的狱霸才对他住了手。——老子是神农架的土匪!他说。他横了一条心。

不承认杀人也不要紧,警察让他站在亮爽爽的灯光下,站着,不许睡觉。还不让他抓裆里;他裆里痒,他们让他举着双手。有一天细满就承认了。恍恍惚惚的。承认了就让他睡觉,还让他去医务室打针。

去指认犯罪现场的那天他是在路上翻供的。看到了熟悉的青山绿水,他才记起来车是往白莲垭开去的。心里一阵轻松,又一阵恐惧。杀人是要抵命的!而且他将回去看到亲人和乡亲——他要押到山下的村里——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裆里流着臭水长着奇怪疮疙瘩的龌龊人……后来他头脑一阵一阵发热,快发疯了,想喊叫,身体像要爆炸,神经要错乱了!他手上戴着铐子坐在车窗旁,看着这囚笼般的车、警察和同样是警察的司机。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他终于疯了!他要用声音冲破车顶,要让自己的身体和思绪冲出去,冲向山野,砸掉手铐,获得自由。

他疯了,那些警察就来把他按住。他被按在座位上,身子一阵一阵狂抖,被堵住的嘴巴还在喊,喉咙和胸腔里全是喊叫,喊叫不得出来,在胸腔里、肚子里、肠子里、五脏六腑里乱蹿。后来他像一只被擒的野羊,四肢软了,可肚皮和胸膛仍在大起大落,同时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喘息声。

但是他并没有屈服,正待解押的警察庆幸制服了他并喘一口气时,他们看见了细满的嘴里流出血来,而且血越来越多,越涌越多。有经验的警察扳起他的头来,知道了他是在自残,这是犯罪分子逃脱打击的一种伎俩;他们看到,随着血呼地涌出了一个东西——那是半截舌头。细满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他还是疯的,并没有清醒。警察在椅子下找到那截舌头,捡起来包进一个手帕里,就要司机调转头,朝宜昌开去,开回去,到医院去。

舌头算是接不上了,离开身体时间太长。原因是他们在途中遇上暴雨,暴雨冲毁了道路。在暴雨的山道上行走的那种感觉本来是十分安静的,人可以在车上睡一个好觉。车碾压着雨水的声音和两边阴郁的森林都有让人进入深度睡眠的欲望,并使人觉得特别疲倦,特别需要一把靠椅在摇摇晃晃中投入梦乡。车却翻了。

一个警察身负重伤,一个警察身负轻伤,把那截舌头也给弄丢了。第二天又一拨人来寻找舌头。在深沟的烂泥里终于找到了那个用手帕包着的舌头,爬满了蚂蚁,已经被蚂蚁啃噬得千疮百孔。而那车里的扶手上面,一只警察的断手还骇然攥在上面!——就算没被虫咬,但也令医生无回天之力。

细满连起诉都没有,就糊里糊涂地释放了。有人告诉他,那个死去的人是个盗卖过国家一级文物又用假钞骗人的惯犯,公安机关已接到好几起报案,都是关于这个人的。加上细满已不能说话,且不满十八岁,就这么放了。

细满回家先是在山下打尖,山下的人说他的奶奶早就死了,埋在白莲垭上,是爹用背篓背上去的。他奶奶留下遗嘱要埋在垭子上,可以看见菩萨。山下的人见细满不说话,怎么追问也不说。细满就是不说。细满说不了。细满在向索子的小店买了火纸和香,还有一对蜡烛。他往山上走的时候,鸟语花香,天蓝得像假的。他想起奶奶要去山上见观音菩萨的举动,心里想笑。心里一笑,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奶奶,我来看你来了!”那话只有他自己能听清楚。“啊!啊!啊……”他叫起来,他发现他自己终于变成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鸟。可鸟的叫声悦耳动听。他一路跑一路叫着,仰望着头擦汗时,他看到了一朵巨大的白莲在山上飘浮着,盛开着,莲花上站着一个人,像他的慈祥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