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陈应松文集:马嘶岭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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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人腮(六)

麻将是最简便廉价的尘世的欢乐和痛苦,它是在一些人不知道把自己怎么办才好时爱上它的。麻将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约定俗成的朋友聚会,常常不欢而散。每一场麻将都是人们算计的筹码,它让你无缘无故地坐在那儿,不停地摆弄和组合它们。为了得到一张牌而不惜舍弃许多牌。我们所和的往往是别人的一张废牌。也就是说,你舍弃的牌往往会成全算计你的人。在一种轻松的、彻夜不眠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想着怎样把除自己之外的人全部置于死地。在达到这个目的的途中,你不停地改变初衷,见机行事,但往往事与愿违。热爱它的人往往有着异常的对饥饿和寒冷以及排泄的忍耐力。所谓麻将的享受其实是一种残酷的自我折磨。这种病态的赌具是时运颓败的象征。

酷暑来临时候,老飞从十三楼窗口跳下去了。他在枕头边留下的那些未写完的纸片,画满了一些扑腾的鱼。那些鱼像一些拓片。夏俗在纸片里只找到了一句话:“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大水。”

夏俗亲眼看见了在那个深渊般的十三楼底的人行道上,一些穿着白大褂的男女和老飞的副手把老飞抬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些护士在他的病房匆匆收拾那些用具和药瓶。夏俗想到了谋杀这个字眼,“那些人正在毁灭证据。”

夏俗拿着那些纸片,一个人走在医院的道路上,医院里到处钻出一些浓浓的化学药物气味,那是一种森冷的谋杀气味。

“我在你的眼里看见了大水。”他想起老飞写的这句话。他在谁的眼里看见的呢?副手?护士?夏俗?或是麻将?还有那些鱼,那些瞪着无望双眼的鱼。“他指的是我!”夏俗好像悟出来了,他的身上一阵阵寒意,他怀揣着那张箴言似的纸片,坐车来到了荒凉的、摇曳着芦苇的江边。那里江流汹涌,野草连绵,一直铺向远方。

他半涉进水里,头埋于水下,他在仔细搜寻水中的声音。他滑腻的身子在江水的冲刷下流畅舒服。后来他浮出头,躺在水面。他终于听到了那由远而近飘来的女性的声音,漫长的、深邃悠远的声音,仿佛永无尽头的轮回。

他踉跄上岸,那悲凉幽咽的声音,一直伴随他。整个世界腥味扑鼻。

那个晚上,他的手始终贴在念慈的胸前,那儿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有的激情之源。“这是人类的肌肤,它是热的,在它的下面,奔流着永远也不会冷却的热血。”

如果让你选择你还想听到声音吗?他写道。

想?

啮咬的声音?子弹穿透肉体的声音?江水声?

悄悄话,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雨刷刮着夜雨的声音

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声音。你不要看它多么喧嚣,其实没有声音。唯一的声音在自己内心深处。

他告诉她,他是来向她告别的,“你是最后一个让我告别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他说。他“说”他将到那里去,他指的是满天繁星的下面,遥远的地方,使人回想的地方。他在念慈睡去之后喃喃地说:“无言的人,这样的肌肤就像从空中划过的流星,轻轻隐去的波浪。”

夏俗走进了满天繁星的夜幕中。他找到了水。他的身体在渐渐冷却下去,他的双眼愈来愈暴凸,只听一声“嘭”的声响,两股咸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射向水面。那水中陆离的夜色,像朝霞一样跃动,一直到水面的尽头。大江的鱼汛就这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