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常人心中可能琐碎到不值一提,而马尔克斯则把它们放大、提升(与前面淡化戏剧性情节的处理方式相反)。其中之一是阿里萨的情书:青年阿里萨充满矫情辞藻的书信,都是“用职业抄写员的清秀的字体写在一张纸的正反两面”,而暮年的阿里萨重新给初恋情人写信时,开始使用打字机,马尔克斯不厌其烦地描述老人如何从秘书兼旧情人的办公室搬了台打字机回家,如何记熟键盘上字母的位置,如何练习盲打,如何撕了打打了撕,如何在细心关注了称谓、签名、信封花饰等细节之后,发出这样一份宛同“恰如其分的商业函件”的信;之后阿里萨又突然想到了送花,“由于给一个新寡女人送花,以花表意就成了难题。一朵红玫瑰花象征火热的激情,有可能对她的守丧是一种触犯。黄玫瑰花有时象征好运气,但通常情况下是表示嫉妒。有人跟他谈到过土耳其黑玫瑰,也许那是最合适的,可是他院子里没有。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冒险带一朵白玫瑰,他本人不像喜欢其他玫瑰花那样喜欢它,因为它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意思。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费尔米纳多心说玫瑰刺有什么含意,他把刺全部掰掉了。”寡妇费尔米纳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阿里萨送来的不含任何意义的白玫瑰。这样花费笔墨、照顾周详的小细节比比皆是,如果把它们用理论批评的解剖刀,从文中剔出来单个观察,也许得出的结论是:它们像中性的白玫瑰一样,显得毫无深意。可一旦将它们放回文中,叙述就立刻因为这些绵延不断的细节而流动起来。
我们不妨把警句式的书写与之比照。如果说细节是为了还原,警句就是和它作用相反的浓缩化合。《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也间或夹杂警句,比如,“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以下”“社会生活的症结在于学会控制胆怯,夫妻生活的症结在于控制反感”……
这些机智的语言,在绵密博大的细节之网的映衬中,难免显得小器。虽然它们朗朗上口,提纲挈领,便于传诵和记忆,但对阅读造成的效果就是:给一泻而下的叙述流以一个停顿,一次阻断。
我们可能会渐渐遗忘《霍乱时期的爱情》的某些细节描写,它们精彩贴切,但也不起眼,不惊人,它们为整体服务,最完美的效果,就是让人们意识不到它们。
而另一方面,我们会对某些警句印象深刻,比如,一个曾经美丽的女人的伤感叹息,“我巳经老了”(《情人》),或者激情澎湃、排山倒海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洛丽塔》)。它们醒目、简洁,让人记忆深刻。尤其是,它们可以被直接引用,或者脱离原有语境,改换原有含义,嫁接到其他文本中去。因此它们更容易成为讨巧,甚至程式化的东西。在通俗读本中,它们就堕落为陈词滥调。这是写作的惰性,还是阅读的惰性?
爱情几乎和生老病死一样,是最日常、最悠久,和每个人最密切相关的主题。也正是太日常太相关了,我们似乎必须来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哪怕被欺骗和误导。于是我们分不清了,感动究竟来自对生活的体悟,还是来自文艺作品硬塞给我们的“悲情想象”。
对现实世界的背离与扭曲,除了作者缺乏正视的能力和勇气,也同读者的纵容与合谋有关。这些集体构筑的“悲情想象”,让我们忘却现实,或者反转过来,按照拙劣的变形,去改造真实生活。其结果就是,习惯装腔作势而不自知,习惯为感动而感动,习惯按固有程式进行阅读乃至生活。
文学的真正力量,是把我们从这种漠然、偏误和漫不经心中惊醒。马尔克斯的高明在于,他用于打破阅读与书写惰性的,不是故作惊人语和花哨的出位,而是戳穿幻相,让直指人心的真实本身浮现。相形之下,同样被贴了“爱情大全”标签的《恋人絮语》,我更愿意称其为时髦的学术著作,或者一种观念性的书写而绝非文学。
当然,在生活面前,文学毕竟不是万能。小说结尾处,霍乱之船似乎无法到达终点,生活为不可知的目的地安排了诸种可能;但小说却需要一个,而且仅仅一个终点。于是,马尔克斯让阿里萨草草抛出“永生永世”四个字。仓促的收场让人意犹未尽。但细想之下,在文本层面终结这个故事,如此之安排,却未必不是最好的:生活向我们敞开无数种形态,但文字只能择其一而凝固。文学艺术作为生活的重构,永远无法达到生活本身那块幽秘深远的最后禁地。
沉静的暄嚣
徐嘉妮
我第一次遇到《沉静如海》,是在两年前那个干燥的冬天。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会有雪。看至片尾巳是凌晨,镜头锁定窗台上的天竺葵,片尾字幕忧郁地升起。拉开窗帘,夜幕中巳是白皑皑的一片,地面悄悄地反着光。这个场景如此令人动容。我禁不住回想影片中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那是温婉而微小的情愫,沉沉的夜毕竟送来了那样疲倦的祝福。这些影像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迹,远不只一段懵懂而哀伤的爱情。
这部影片根据法国作家维尔高的同名小说改编。原著内敛而简洁地叙述了一个微妙的故事,于极度压抑中绽放的笔墨,仿佛将人带回到1941年那个静谧的海边村庄。很久之后,当我读到那本动人心魄的《法兰西组曲》时,我的心却忽然战栗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的沉默没有归宿。因为既然巳经结束,就没有开始。
我是维尔纳,维尔纳冯贝利纳克,冯贝利纳克上尉。
影片从琴声中开始。1941年冬,法国南部的那个海边村庄依然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白天照耀一切的阳光,夜晩蜂拥而至的星辰,为海面添加了那样沉静的色彩。但在这之下,却是兀自汹浦的暗流。
战争刚刚走了不久。战败的法国不得不忍受德国人的进驻,看似一切如旧,生活却无时无刻不在悄然改变。有人的丈夫要回来了,很多犹太人却失去工作,甚至在一夜间逃得无影无踪;物品和粮食供应越来越紧张,什么都不容易弄到;德国士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故意”冒犯他的法国青年九死一生;报纸上说,两个德国士兵被杀,却有九+九个法国人质做了陪葬;纳粹增兵的卡车响彻一夜,法国底下抵抗运动蓄势待发……
这是在和平的幌子下渐渐寒冷的冬天,这年的冬天仿佛比往年都来得仓促。村中少女让娜因战争失去双亲,与爷爷相依为命。有一天,他们的房子被强行征用,作为新来的德军上尉的临时住所。他住在她心爱的父母的房间。她拿走了父母的照片,取走了衣柜里的旧衣物,甚至还烧了房里的鲜花。初次见面的那个晩上,她正坐在钢琴前弹巴赫的一支前奏曲,琴声随着上尉的轻推入门戛然而止。
他顿了顿鞋跟,打过招呼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他说,如果能选择,他是不会住到这里来的。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把他带到房间,在他想多说几句时摔门离去。
但每天晩上,这个优雅的年轻人都来向老人与少女道晩安,随后说一些不需要回答的话,在炉火的噼啪声与自己的脚步声中诉说对法兰西的热爱。这个德国军官是一个具有高度文化修养的绅士,他接受过欧洲良好的人文熏陶,有着普遍的良知和敏锐的个人判断能力。他也是个“搞音乐的”,是“作曲的”,却听信了国内政客的宣传,因家族传统而入伍,认为战争可以使法国和德国紧密地结合起来。他在上一次战争中失去了父亲,现在轮到他自己被牵绊在异乡,独自度过那些漫长的日日夜夜。他们应该恨他的。
镜头推进到圣诞夜。彼时她一直在逃避,逃避他或询问或含情脉脉的目光,但眼神早巳不再凌厉。那个下午她看到了他家乡姑娘寄给他的信,但依旧选择在晩上静静等待他的归来。祖父去参加弥撒了,他回来换衣服,走进客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他甚至掀开琴盖弹了他们初见时她演奏的那首曲子。那是小溪般的巴赫。他悬在空中的手最终只落在了她的椅背上。圣诞快乐。他离去之后,她依旧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