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灵魂的出路,永远在于拯救。我们灵魂的居住地永远是深不可测的悬崖,而写作充当了绳索。它似乎一无所知地垂在那里,但当你靠近它并最终抓住它时,你才发现它是如此的智慧。在我们的生活里,写作始终充当一个老者的角色。他总会告诉你,我们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但更多的是他的缄默不语,因为他始终相信,我们全部的生活,在一些隐喻和暗示里,那些隐喻和暗示,我们一生都在寻找,我们寻找它们就像一支笔寻找写作一样。我的悲哀是我们的命运,事实上,对于生活和写作,我们不过是永恒中的一点或一段而巳。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解开生命全部的命运密码,就像没有一支笔能寻找到全部的写作生活一样。这似乎隐含了人类无可避免的悲剧命运,我们所有的一切付出,只不过窥探到生活舞台的一角。我们面对的其实是更多的无知与黑暗,越有知便越无知,越找到光明就越能看到黑暗。
苇岸曾说:我们其实不比一只马蜂强大,是的,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不比一只马蜂更了解生活的规则。因为,我们自以为无所不能,无所不有。写作仅仅是一扇门,语言是钥匙,我们用我们的钥匙打开了门,我们看到了一点点门内的光亮,或者巨大而耀眼的闪烁,但我们仍不能说,我们了解了这种神性。因为我们仍在门外。
也许我们永远都进不了那扇门,我们只能像千里沙漠中一位汲水的老妪,赶很远的路汲一桶之后,再回去,回去的时候,也许发现,还有满满的一桶水,也许看到,桶中的水早巳所剩无几。得到那桶水的人,人们也许就会叫他作家。
一生的光阴,究竟能得到几桶这样的水,更多的水,仍在那口井里。一个作家注定一开始,便为那口智慧之井而跋涉,或死或生,这就是一个作家全部的命运。在一张纸上祈祷,并不能说明什么,你不可能是神或者你是神的一部分,它只说明你正在接近这种神的光芒。每个得到那一桶水或几桶水的作家都应该看到这样的结局,因为语言真的不在这里,它在别处,更多的语言被更远处保存。
有些事有些人,我们永远只能靠近,在靠近的时候,尽量虔诚。如果不够,你就会遭到拒绝,甚至被藐视!
声声慢
刘卫东
在古代遗失的书札和野史的只言片语中,关于谏客的记载,是一个另类。进谏,作为古代吏治、决策、言论中间重要的一个环节,往往需要白发三尺,黑衣怒须的谏官以血溅五步的姿态来完成这个世俗权欲的神话书写。谏客是夜晩的祭祀,他们的文辞不能以故旧的刀笔吏的立场来理解。
“谏”是古代下对上的一种进言形式,谏客,乃至伏案疾书的官员,死谏而不旋踵,白发黑袍,青丝满衣。谏客所潜在的巨大杀伤力和对权贵的威胁、打击都是在一个瞬间完成的。像是将蠹虫与灰烬投入火海获得光明的刹那。
从这个角度说,“谏客”的身份意识是在从程序化的教义到暴力反抗的这个环节形成的。谏客,不是喉舌的一种。癫狂的草书,缭乱的笔法,陈明事理不落俗套。
谏客的存在意义和使命,具备了形而上的色彩,而非服务于世俗权力。谏客不导演仪式,也不演绎悲剧,亦非行刺、密谋、操纵,以险胜而沾沾自喜。以古代击鼓鸣冤,或者朝堂上向王公大臣们进谏的知识分子为例,冤魂这个词语,在中国汉语的古典语境中,才能重现它的诡异、神秘、晦暗。
阅读中国古代的笔记,它们赋予谏客更为纯粹的力量和传奇色彩。谏客,他们的单纯与犀利都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气质和精神不仅是个体苏醒后的逃离、诅咒,也是揭开谜底之前的一种赌注。谏客无比激烈的言说方式注定不能模仿、矫饰。
谏客这个职业的风险也使得那些只有破釜沉舟的大时代的智慧者才能担当此重任。谏客的言说,是字正腔圆,毫无回旋余地。每一次出口,都是头破血流。
古代纳谏史所饱含的这些言论,在夜读伏案,苦雨淋漓的笔墨生涯中,有着空蒙的色彩与寓意。口头语毕竟与史官书面的涂抹不同,它具备的原生意义,不可替代。厅堂之上,谏客匍匐向前,或者怒目而视,喉音浓重,对四下的看客是嗤之以鼻。仿佛四合之内,只有这个谏客是真正的演说者。当大堂朝殿之内的当权者的惊堂木板正欲响起来,一折曲剧就要唱完的时候,谏客就登场了。步履急如雨点,红衣黑脸,或者青灰国字脸,像是怒目金刚。面孔上油墨极重,腔调如木鼓之音,刺入耳际。金石鼓乐停驻,大喊一声锵锵锵一且慢。
谏客的登场,总是在这样风云诡谲的夜雨时分。舞台上灯火弥漫,看客欲睡,然而却还是支着耳朵在等那一丝尖锐,或雷鸣般的吼声。谏客从案头走到台上的聚光灯下,野史里梦游的秀才,小生,忽闻那暗地里的虎吼之声,潦草的芝麻官晃晃脑袋,走到后人的视野里,在书札的扉页和空白处留下红色的批语,这才肯接纳了谏客的意见。
至少,谏客,进言之人,比说客,更为抽象。他们的灵与躯体像是春秋灰袍长袖风尘仆仆的辩士一样神秘。只是一个暗影、魂魄,藏在线装书,或者经史子集的卷尾,空白处。这样的形象,多是在梦境中出现,飘若游魂一般,以幽灵的形式存在。这更像是捕风捉影,在朝堂上,望着他们一度徘徊的三寸尺方。
只是,那谏客似乎是一个壮士。壮士短衣,揽环结佩,面目清秀。夜色中站在朝堂或者面对衙门前的木鼓,他看不清哪是空,哪是门,只是拼命地开始敲打,四顾无人。忘记了身份和苦楚。
谏客的这种发声和言说方式,是异类的行为。因为在取消了一切可行的途径之后,他放弃了奔走呼号,开始饮酒三通,子夜击鼓,将他的身世与困顿,立场彰显在青天白日之下的大堂。車木传刻的奏折,状词,台词,剧情,冤屈,鼓声如弹丸,跳跃在心堂。
夜幕时分,谏客登场,恰是雷雨之后。朝堂官员,百姓,衙役都几欲先走。或者是折子戏的高潮,扇子后面露出一张黑色的脸,捏着袖子的谏客,急急忙忙地赶场,欲留住一缕冤魂。这样的喊声,怒气,会让昏睡的官员忙不迭地正襟危坐,高堂之下,就是谏客在虎视眈眈。哪怕是身临真实的朝堂,上疏奏折,谏客也是入戏的。他进入自己的角色,扮演的是铁齿铜牙的义士。
一个衣衫褴褛的谏客,他的书折巳经毁弃,刀笔史官觉得是从名册,簿子上勾销他的角色,名分的时候,在午夜客散酒冷的时候,收拾残茶拨弄棋子的县令会突然从半睡半醒的沉醉中惊觉肃立。折扇和茶盏掉在地上,星光之下的厅堂衙门,猩红的大门,那一架木鼓的声音瞬时咚咚隆隆地敲打起来了。那木鼓浮雕一螭虎,时而传出醉意蒙昽的声音,时而是仓皇四顾的失落。
古代的深夜,月明星稀,茶客们正三三两两地作鸟兽散,鼓声却从衙门的前庭响了起来。星夜赶报,鼓槌声声,县令慌忙披衣上堂,这是历代县驿官员不能推托的午夜功锞。雷霆般的鼓声,使得这些糊涂官员,大半生都保持了一种难得的警觉。衙役们风驰电掣,赶赴朝堂,县令整理衣冠,驱走倦意,睁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高堂明镜之下,听闻那击鼓者的声声悲戚。
若是遇到邋遢的当权者,谏客登场,鼓声,或者说辩之音,如奔虎,如暴雨,直追到肺腑之中。那金石之声,木泽之音,荡气回肠,谏客巳经准备好背水一战,死谏不退。星夜击鼓,流星般的鼓槌,如飞马奋蹄卷入云霄,水光天影,月色下的府宅门口,谏客叩门不止。或者是在一个偏僻的县衙,木鼓惊醒了衙斋的官员,只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
书生们充当的谏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以悲剧的名分进入评点,说书人的视野的。古代每一个谏客的绝唱如今都难模拟、复制。无名的谏客,白发苍苍+指黑,是独对夜空的虚无与暗淡,人世的深渊。进谏的言辞关系柴米油盐,赋税,水利,大小多少全部覆盖。这就是进谏的难处。它所含纳的极其细微的事情,以及决定平生时运,错综复杂。
谏客厅堂的辩说,脸谱为大黑,是唇枪舌剑,是醒鼓,是醍醐,是雷霆。听者怒目色变,耳目昏聩之辈惊醒之余,再三叹息。谏客形单影只地站在高堂上,官员,衙役,书记,昏沉的耳目,陷入停滞的思维,形成围剿。壅塞的耳目,明镜之下,污垢藏匿,谏客眉头紧蹙。
星夜的流星鼓槌寒光明澈,敲打着衙门前的木鼓。惊醒的衙役,突然发觉一身是饥肠辘辘,月到中天。寒夜如此漫长,听者疲惫,那鼓声平地而起,愈来愈急,总是让人两股战战,有几分坐卧不安。那击鼓者,好像有平生的悲郁,在寒霜中奋力擂鼓,他巳经不能等待黎明。
鼓声,在府衙之内,它是古代七品官员的一个巨大梦魇。这着了魔的鼓声,木器的敲打,是质疑与诀别。其声如奔雷,霹雳火,让耳目壅塞的浊世之人警醒。咚咚的敲打声,在三更时分从衙斋响起,酒酣耳热,忘记白发苍画的县令,慌忙起身升堂,先是一阵沉默,翻看满案的文牍,那温度、气息、味道,让人鼻子发酸,老泪纵横。不知道升了多少堂,听过多少鼓,那声腔、音调,原是如此的熟悉,让人惊惶不堪。发须巳白,衣帽陈旧的击鼓者,或者那更大天地间的谏客,顶天立地地站在人群中,是如此的果敢、坚决。
古人击鼓鸣冤,声竭府衙,睡梦中的衙役官差三通鼓罢一应到场。这庸常昏沉的梦境之中,鼓声是雷霆般的炸响。那木鼓中的小兽窸窸窣窣,在一个须发斑白县令的梦呓中寻寻觅觅。身体困乏的子夜,一个醉鬼,或者屠夫,来到衙门的大堂,争论关于日常生活的鸡零狗碎。鼓声惊堂,县令披衣彷徨,左右为难。木石之声,阵阵不息,远远地只能听到模糊不清的念叨、辩论、争执、吵闹。只有早黎明的时候,才听到惊堂木倏地落定,人心稳下来。击鼓的人在用鼓声诉说着他的冤屈,一字一句,一腔一调,在夜幕下的厅堂细若游丝,如游弋在刀笔吏簿子里。厅堂上的士子、官宦,在焦急地等待着,那种焦躁是溢于言表的。
这一生断喝,是白驹过隙,跳过了多少朝代年月,白发苍苍的倦客伏案醒来,一时分不清头绪。那鼓点是一个狂野的灵魂,在街巷的喧腾人群中穿梭。黄衣使者白衫儿,金甲云彩五花马,鼓声未停,府斋里的衙役倚在门槛看着星月的清辉,不知道过去了几个时辰。
三两声鼓点,子夜的府衙,云板响起,挑灯的书生会想起谏客的白发,彩绣的锦袍,以及五尺案头,那白纸黑字,须发染雪的悲凉。窗阁里的文牍,卷尾的批注,秀才们像是惊醒的鱼,昼夜未尝合眼。青色的夜空,读史的考生,披卷的县令,传递文书的书童都重归世俗世界的饮食、睡眠、浓酒。意气不断地消减,奏折与状书,银两挤兑,当铺先生,以及邻家的子弟,彼此牵牵扯扯。
鼓声时有藏露,圆润多趣,那是不同修为和年龄的击鼓者所抵达的限界。或轻盈、灵快、凝重,它百般变化,有着无数的故事。
似乎连我也在等待那鼓声的响起。尤其是借宿在山寺的午夜,披衣走在山道上,寂静之中可以看到寺院里的香火,渐渐地暗淡了光影。继而是若隐若现的云鼓,那声音是从头顶的山峰飘过来的。站在那儿看远处的山脚,时而觉得乌云压顶,那声音大过棒喝与怒叱,摔案,断袖之恨,是刚正、凝重的。是实性而沉定的敲打,它的落脚和斋堂里的鼓点是一样的韵与味。呼吸一下清新的山野之气,耳目在这夜间才更显得分外的敏锐、亮堂。
而古人读书,或者到了剧情将停未了之时,总会有悲情的人物出现。这个时候鼓点就急促起来,让人感到紧绷的力度将身心束缚起来。面对天地间凡俗两界的审判和质问。鼓点似一尾白羽,或者仓颉鸟迹,从云头倏忽穿过,不能捕捉,只能靠心智和直觉从批注、前奏里去寻找那缭绕青梁之上的是非之词。而这个时候看不到人的脸谱,只在空蒙的背景光之下,看到透亮、光洁的线条,人的躯体是无形而有形,声音似乎也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而出自缥渺的流云。那声线如此高亢,尖刺刺地入了云霄,舞动流星槌的侠义之士,盯着台上的判官,黑白闪动,油墨红绿黄紫,阴阳鱼皮鼓面震动不息,青铜的鼓槌和木质的响板,粉墨盛装的县令和面若桃花难吐冤情的角色捆绑在一起,这命运的吊诡就是如此。
木鼓,黑褐或栗褐色。它的声音如寺宇里的香火在子夜就不断地沉积,如粉黛浓艳,眼角带鱼纹的旦角肩上黑幕不断散落的灯光、尘埃,洒向人群。侧耳倾听,是疾苦不堪的秀才,堂下坐满了过客与失意人,在这一刻,那木鼓是圣洁的。木鼓的声浪不断地掀起尘土,骤然下马闯入大堂的击鼓者面对县丞,衙役的惺忪睡眼。时而是角儿击鼓,软绵无力者敲打着,像是木鱼在苦熬那漫长的岁月时光,一点点地倾倒苦水。每一个听者都是耳目混沌,心智于鸿蒙之中来世前生,处于开启与闭合之间。开始看到了人的脸,厅堂的文书、云板、皂靴、灯火,继而才是抽象的镜子,将光射向每一个角落、盲点。昼夜如此,黑白不分,文牍是群氓的痴笑,卷面是鸡零狗碎,凡俗性情,生死存亡都在这鼓点欲达到高潮的片刻被裁决。
睡思昏沉的县令,怒发冲冠的谏客,在鼓声的四围之中,是无名的。声音如雨夜里的浮叶,不断地轮回,不断地敲打,身躯和思想都失去了标注年代的背景。朝堂里的谏客,他的断喝、叱责,让人想起法师与行脚僧的告诫。这世间的暴戾与悲戚,在他那几近虚无的一声吆喝之后,思维陷入停滞,光就在这个时候穿透身体,带你到一个无忧的琉璃世界。谏客白发如雪,朝堂森严如鬼窟,智慧与肉身的救赎是丝丝缕缕编织的曲牌。当当当,锵锵锵锵一一如今他抛了俗名与家小,在这戏里拼个死活,盛装出场,站在夜晩的中央,台下却是钩心斗角的听众。那百媚千红,那彩云追月,步履蹒跚的谏客,怒目色变,嗤点,杂乱的噪声过滤干净,寄魂的躯体才又复活。鼓点附着他的身体,化为云烟,绕着大红斋门,后庭花园。
衙斋里的历代县令,都会为这鼓点的蛮横、轻巧,甚至妙不可言的狡黠感到困扰。木鼓暗红,束颈,鼓腹。那鼓点揪住县令们的耳朵,或醍醐灌顶,或像泼妇彪汉那样撕扯、捶打,任他榆木脑袋也该开花结个果。支起耳朵,侧身倾听这人世间的碎碎念,流水调,日子就这样在庵堂念叨和大厅审问、质疑、辩惑的时候溜走。鼓声就是一溜烟地刮过,秀才们身佩璎珞,面相方圆,唱着瓜果熟了,酒酿浓香的曲子,听着这折子,笑谈着就是一个春秋。它如游丝般从天地玄门而入,断喝一声,就识别了平生因缘。天地间的魑魅魍魉,在明镜鼓声的敲击中,号叫、哭泣、廝缠,那几分狡黠,无奈确是可圈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