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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最后的真实

若把宁夏的六盘山比作一位头朝北侧卧的巨人,那么,那个篮球场大的小院就是巨人肩头上的一个托盘。

在托盘上工作生活时,我有幸结识了老裴和雷琅芳。

可以这么说,临时工出身的老裴,是刚参加工作的我在六盘山之巅认识的第一人。他从小院的东侧第一个迎上来,背起我的行李,径直上了台阶式的三楼。我住下以后,每天清晨,楼道里不时响起轻微的刷刷声,好奇之中开门一看,是憨憨的老裴。很少说话的老裴只是埋头干活,诸如看管单位的客房,随叫随开油库的大门,小院旁边公用厕所一年四季的清理,都是他一人承担。

然而又黑又矮、年近40的老裴,还有一个美妙的绰号叫“信使”。

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年轻人时常来到一楼门房老裴的房间,一连几十天不见邮递员上山,盼望亲友来信的心情,老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拍拍大腿,说走就走。从墙上摘下他那油光光脏乎乎的黄色棉帽,裹紧厚重的深蓝色大衣,迎着风雪,一步一步走过小院,走向东南侧白雪皑皑的山脊。每次,他都要花费整整一白天的时间,才能从四十里外的隆德县城为我们取回报纸和信件。

可以说,我的“弟弟”雷琅芳是老裴带来的。我们本不相识的,他给我写第一封信,是因在一本杂志上读到我的文章。当时他还叫雷芳,我按北方人的观念顾名思义,以为这名字所对应的定然是像我一样的女孩,于是在回信时就把远在南方的新朋友称为“雷芳妹妹”。待第二封信来,方知弄了笑话。也使身在军营的雷芳起了更名之心,在自己的原名中加了一个“琅”字。从此,他称我姐姐,我称他弟弟,断断续续,我们通了三年信。

他的来信大多经老裴交于我,我的回信大多由老裴发出去。

书信往来过程中,雷琅芳曾问我,愿不愿当兵,我说高中毕业一心想当来,结果被父亲阻拦,现在只能纸上“谈兵”了。好在,我的身边有一个班的警卫战士,他们天天守卫着电视发射机房,闲暇时光,我们常在那托盘式的小院里打打排球、篮球。一次,我不小心垫飞了排球,排球像一个越狱的逃犯跃过小院墙,沿着山沟悄无声息地潜逃而去,使在场的人个个像桑叶上的蚕伸长了脖颈。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一位警卫战士迅速地跳过院墙,向着排球潜逃的方向颠踬而去,阳光下那绿色的军装、矫健的身影,特别感人特别美,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两个小时之后,山上40多人共有的唯一一只排球,终于从沟底又回到山顶,我向那位警卫战士道了谢,问他的姓名,他把排球递给我,就跑了。我只好视他为雷琅芳弟弟了。

夜阑人静的六盘山,深沉而寂静,我在宿舍,伏在桌前,把生活中值得提及的统统写给远方的弟弟。其中,一个有关老裴的情结本来也想写写的,可思忖半天实在不好意思启笔。事隔二十年,抛弃羞愧,一来给雷琅芳弟弟补写一封,二来向年近六十的老裴道个歉。

那是深秋的一个半夜,天气很冷,我希望炉火再旺一些,就使劲捅炉子。一簸箕炉渣,放在楼道,天亮后我傻眼了。万万没想到的是,老裴先我起床,在清扫楼道的时候,发现门外簸箕里夹带着大量的煤渣,不由蹲身捡起来。我清晨出门,他已离去,看到簸箕旁与煤灰分离的一小堆煤渣,我知道我的错已无法挽回。这件事,只有我和老裴心照不宣,他不提,我更不好意思解释。二十年后的今天,追忆往事,六盘山电视转播台的职工已用上电炉子,我生活的银川城,家中不是煤气就是暖气,很少见着煤炭,我却难忘老裴那感人至深的爱煤情怀和节约精神,也更加怀念老裴和六盘山的生活。

那时候,我每月探亲一次。而老裴限于勤杂工作需要,很少回家,没事干的时候就在房间拉二胡,我们年轻人有时候在场听,有时候在自己的宿舍听,二胡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只要认真听,无论什么旋律,一律是悲调。年轻的我还未真正体验过人间的酸甜苦辣,不知道老裴悲调后面的底蕴,只隐约知道他是六盘山建台后唯一被留用的民工,他的家在山南的一个小村庄,三个儿子由妻子一人拉扯着,老大好像还有残疾。

我离开六盘山以后,曾回去过两次。第一次老裴依然从事他原来的工作,只不过时代已变,电话四通八达,老裴再不用风雪中取信成全年轻人,也再不用在冬天用铁锹用力清理厕所里的冻屎,因为厕所已“走”进楼内成了“洗手间”。第二次回到六盘山,我不见老裴身影,忙问师傅,师傅沉吟了好半天才说,老裴回家了……因为挪用了小卖部8000元公款被发现,羞愧难当的老裴,随着孙子的呱呱坠地,在无力偿还公款的前提下,自断了单位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回头路。

也就是说,老裴犯了罪,同事们没有一个去告他。作为农民的儿子,他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呢?

我最想告诉老裴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海拔2900多米的六盘山之巅,因为有一位和蔼可亲的“信使”,姑娘时代的我在激情燃烧的岁月,第一次体悟了盼望来信的滋味。老裴你“介绍”给我的雷琅芳弟弟,我们除了有过一次相片往来,始终没有见过面。他在参加完“中越边境”保卫战之后,因为一个误会,我们中断了书信往来……人生最后的真实,充满遗憾和祝愿。

补记:老裴,姓名裴建珍,2003年横穿马路时死于一起交通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