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自从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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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将错就错

频繁地参加应酬,曾是我的工作之一。知道躲是躲不过的,除了随遇而安、培养助手,我没有退路。过去已从事过好几种工作,包括体面的和不体面的,酸甜苦辣均体验过,回头总结,干什么都不易,言不由衷的应酬虽也累人,毕竟简单又容易一些,于是在不同的场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成为我的“工作坐标”。

已经有三四年了吧,为客人点菜,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心里有了数,有时候,重要的场面,领导与贵客交谈,我一句都不插,见风使舵之类虽比不上《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地道,但与客人融洽相处,我也会的。单位里的客人一波一波地来,证明单位事业兴旺发展。生在大西北,长在大西北,西北人好客的遗风,不免潜移默化于我的灵与肉之中。我代表单位和领导出面款待客人,既要穿戴得体、热情大方,还要经得起南来北往的客人的检阅。为此,工作中的我从不敢懈怠。客人来了一批走了,又来了一批走了,可是对新来的,我这个“形象大使”依然要有热情,尤其要有耐心。这些我都能一一做到。

问题是,我竟有了苦恼之事,那就是“今天打不打包?”常常面对着即将离席的人们和富裕的饭菜,我拿不定主意。按理,剩了饭菜,该打包就打包,没什么可说的。邻座的男同志也口口声声鼓励说,打包,打包,免得浪费,却没有一个情愿拎上打了包的东西出门。差使自然而然落到我的头上,没什么不好,可离席后的人们,似乎都把打了包的东西忘到了脑后。我拎着打了包的剩菜回家,先前,女儿捡好吃的也吃,丈夫呢,一脸不屑一顾样。后来,他由默不作声发展到规劝:都啥时候了,你还打包,小心给人家留下个爱沾便宜的印象。我说,实在是浪费了可惜,这跟爱沾便宜是两码事嘛。我不管,丈夫说,反正你再别打包回家,毕竟是别人动过筷子的,怎谈得上卫生。女儿呢,接受了爸爸的说教,渐渐地也不碰我打包回家的剩菜,即使海鲜之类的高档菜也视而不见,那高贵自满的神情,大大地刺激了我,有时候连我自己面对着热好的剩菜,也没有了食欲。

又一次,下了出租车,我拎着打包的东西直奔父母家。我想经历过饥饿年代的父母,是不会嫌弃这打了包的剩菜的。况且,我的父亲,从事了一辈子农业经济研究,打小就教育我,不许浪费粮食。这方面我有过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在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母亲不小心烙糊了饼子,我不吃,悄悄扔于桌下,结果,吃中午饭之前,当着全家人的面父亲让我站定,狠狠地教育了一番,直到我做出保证才饶了我。

现在,进了父母的家门,我把打包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塑料袋里的一摞白饭盒使父母莫名其妙。我解释说,这些饭菜,是单位招待客人剩下的,扔了实在可惜,你们用微波炉热热,下顿饭就不用做了。老父老母打量着饭盒,没说什么。但我心里又不是滋味了,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良心发现,我赶快补充道:这个星期天我请客。母亲稍一寻思:谁要你请客来着,我们在家吃得好好的。

尽管这样,我还是退而求其次,决心不再拎打包的剩菜寒碜父母了。私下里,我也怕,人老了,不缺这几口,浮想联翩起来,恐怕连我也卷了进去。本来孝敬就不是这么孝敬法,何况吃香喝辣毕竟不是什么正业,时间一长,父母万一把自己的女儿想偏了怎么办?在他们眼里,迎来送往之事是跑堂人干的,哪能算得上学问。实事上,学问不学问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的。结果,我还是苦恼。除了自助餐不用打包,或者客人太熟悉,吃多少点多少,不会剩下饭菜,而对于特殊的客人,你怎好让人家吃得杯盘无几,显示客人特别能吃,又衬托出主人请客寒碜?于是超量点菜,把热情体现到极至,临了,我又要面对着剩菜,权衡“今天打不打包”?

快成职业病了。我意识到自己像得了一种怪病,解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将错就错,席终人散时,剩多少饭菜都不打包,管它浪费不浪费。没想到这样来,陪客的同事倒给我提起醒:不是你一向都打包吗?难道打包成了我的专利,我情愿出让。我有些嘴硬。同事说,浪费了多可惜,你不打包我打,你这人怪到家了。把“怪”字压得很重。

这使我想起同事们私下里都说我“怪”。每逢单位年轻人结婚,给办公室的人一个不少地发了请柬。每次我都随礼,可一次也不到场。婚筵上,同事们借机一聚,唯独缺我这办公室主任。一怪。可我觉得自己不到场,并不代表我不真心祝愿人家幸福。幸福不幸福是自己的事,就像穿鞋舒服不舒服自己知道一样,外人没必要去凑那热闹的排场。话说回来,为工作应酬都应酬不过来,好不容易遇上周末,带上女儿自由支配时间,多好。这几年迎来送往了几十批客人,到头来有几个还记得我的,我又记得几位客人?大喜之日,新娘新郎一天要面对那么多来宾应酬,你只是其中之一的之一,一场空的结局明摆着,与其这样,不如随了礼给新娘新郎省一顿,自己少了一次应酬,也不必反刍“今天打不打包”,何乐而不为呢?

有意思的是,人做了亏心事,总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当我不经意地发现单位门前看自行车的老头家境不好,心里一反思又开始了一如既往的打包“工作”。将中午的剩菜打包后直接拎给老头,老头很感激的。说不清是自己需要这份感激,还是老头需要人文关怀,反正有可打包的食物,我都会想到老头。可晚上打包,老头下了班。不能追他到家,而夜如期而至,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我只好拎着打了包的东西,沿着回家的路和路灯,特别盼望前方有一位衣衫褴褛的穷人。有时候,路边真的有一二位看似穷人的穷人,我上前把东西拎给陌生的他:请别嫌弃,这饭菜能吃的。对方如感激地接过,我自然很高兴,说明我眼力不错。如果对方连理都没理,我就苦笑着对自己说,以后晚上再不打包了。

问题是单位领导知道了我打包的近况,担心看自行车的老头久而久之产生误解,人家在贫困线下天天吃不好,你却时不时“花天酒地”打包送人,会不会留下腐败印象呢?

人言的确可畏,防微才能杜渐。我又一次困惑了。细想想,有人确实也暗暗地关注着我。比如,就有人曾对我说:奇怪,你常吃好的,怎么不见长胖?

长胖不长胖,关你屁事。身心疲惫的我,星期天回到父母家,将自己的苦恼终于和盘托出。到底是人生经历多,老父听后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大腿:这算什么苦恼!你以后直管往我这儿拎,我和你妈吃不了,就帮你处理掉。

后来,再次面对着剩下的饭菜,一想到吃不上几口,还要为难老父老母找下家,我就决心再也不打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