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新概念作文十六年纪念版精华范本(才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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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年华无效(5)

1999年。到处都是2000年世界末日的传言。我吸着鼻子,吃一毛钱一大包的那种冰果冻。小美常常在半夜里扒着我的窗栅栏喊我,蓝蓝,我们出去玩吧。然后我从后院的门溜出去,小美穿着缀满蛋糕边的小裙子站在一盏坏掉的路灯下等着我,我跑过去掀她的裙子。小美尖细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夹着风声,真刺激。我和小美在夜里跑出去玩,玩到凌晨三点,然后贼一样地潜回去。我们住在福槿路。小美一直说,这条路真丑,如果坐着飞机在低空鸟瞰更像条歪歪扭扭的蚯蚓,不紧不慢地蠕动过S镇的心脏。只是我喜欢福槿这两个字,也喜欢路两边成片的棕榈,我和小美上学的时候就从这些植物身边走过,我能感觉到海盐在阳光的曝晒下迷人的香气。

真好闻,我闭着眼睛对小美说。小美不说话一个人自顾自地走得很大步,我叫小美你等等我。于是她在沿路的第八棵棕榈树面前停下来,回过头,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追上去。我们肩并肩继续往前走,我们在路上很少说话,小美的左眼下角有颗不大不小的泪痣,在浅浅的阳光下显得温媚至极。我就一直看着小美闪闪发光的侧脸,我觉得我的青春被点燃了。

很小的时候街上的孩子喜欢朝我扔石子,站在窗门子里叫我冬瓜猪。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土丘上抱着我存硬币的瓷罐子,一脸视死如归的悲愤与傲然。这个时候小美如同玛丽苏女主角一般毅然出现,指着逃窜开来的坏孩子破口大骂。夕阳西下,没有断肠人,只有小美闪闪发光的脸。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依然觉得小美站在夕阳里叉着腰横眉竖眼的姿态真美,让我觉得我的女神找到了。

小美倨傲地扬着头转过身,我早就站到了她的身后。小美笑了,她说,没事,不用害怕,以后我会保护你的。我用力地点头。后来我终于重新想起了这件事,我觉得那个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很琼瑶,尤其是在夕阳的渲染之下则更为悲壮。

小美符合玛丽苏的一切要素和特点,智商高,外表漂亮,心地善良。而我作为玛丽苏的小跟班默默奉献的同时偷偷占据了小美身边最重要的位置。我时时刻刻地跟随着我的玛丽苏女神。苏苏常常跟在我们的后面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喊,江蓝蓝小尾巴。

小美从地上捞起一把石子,苏苏逃跑。

我们在很热的天里吃酸浆米线,小美把她的裙子撩起来在腰间打一个结,然后若无其事端着一大碗米线坐到我身旁,熟鸡油和猪筒子骨浓郁的汤汁在唇齿间碾转,小美吃得很专注,这让我有机会细细地看她圆耸耸的鼻尖一粒一粒的金色汗珠,天台上的风很大,而阳光充裕,我觉得这个时刻真美好。

有太阳的时候我跟在小美后面抓稻蝗。小美抓了很多放在汽水瓶里。回到家再把它们的后腿掐下来。小美把装着这些昆虫尸体的瓶子在桌子上摆成一排,她说她把耳朵贴在桌子上就能听到它们齐刷刷地飞向天堂的声音。

我把我的宝贝瓷罐子所有的硬币拿去买了发糕。小美最喜欢吃福槿路400号那家的蜜枣甜发糕,而我最喜欢看小美吃东西的时候幸福的样子。小美吃发糕的时候喜欢淋上厚厚的辣酱,这是我见过最奇特的吃法,发糕的原味是淡淡的清甜,而小美就像就着咸菜酸瓜吞馒头一样毫不讲究。小美的狼吞虎咽把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掐出了血,我觉得这么一个女孩子让我毫无理由地心疼。

小美教我偷何东家小卖部的糖。小美喜欢吃那种能让舌头变色的魔鬼糖。我把手伸进何东家那扇破了一个洞的玻璃窗,轻而易举地伸进那个装着五彩斑斓的糖果的大桶,顺手抓了一大把。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抓起小美的手往老巷子深处跑。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小美细细软软的小手摩擦着我的皮肤,她圆亮的眼睛焕发着不安的光芒。我告诉她没事,不用害怕。

小美吃完糖看着我,我看到小美冲着我笑得很好看,一整块糖噎了下去,嗓子被齁得生疼。小美说你真笨。然后轻轻地俯下身子,擦掉我嘴边的糖渍。夕阳美丽的光线散逸开来,小美放大的五官变得立体。我看到她微微裸露的变红的舌头。我没有心跳了。

我梦想着有一天我能像阿夏哥一样高一样结实,那样我就可以从身后抱住小美,把她整个人包入我的臂膀里。

我躲在被窝里想,边想边乐。

于是终于有一天,小美居高临下地抚着我的头,用尖细好听的声音说,是时候把你嫁出去了。

我总觉得小美忽悠了我,因为我感觉她像摸邻居大婶的小狗一样摸我的头,把我花很长时间用水涂整齐的头发弄乱,我第一个感觉是小美不需要我了。我神经衰弱的眼泪猝不及防地黏在了脸上。

小美已经有了一个小男孩。他就住在小美家隔壁,他们隔着阳台就能聊天,而且可以在有星星有月亮的晚上一起看星星赏月亮,他们还可以把一根很长的红绳横亘在阳台的中间,两端拴上两个铃铛,在有风的夜晚铃铛清脆的鸣响在渊薮的夜里传达着彼此的微小心事,这一切都多么罗曼蒂克。

而我就作为奉旨成婚的牺牲品被莫名其妙地嫁了出去。

分配给我的那个小女孩叫妙妙,妙妙和我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终于没有了跟随在小美身后时那种虽败犹荣的矛盾的自卑感与憧憬之情。妙妙比我矮半个头,刚好临着我的鼻子,而我正万分庆幸着我的鼻子长得好看,秀挺的,虽然鼻钩很尖。

妙妙细软娇弱,像个真正的女朋友应该被好好地圈爱起来。而我却像任何一个失职的男朋友一样力不从心。我仍旧把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光安排在小美身上,小美一点都不在意,这让我感到快乐。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逃学去钓虾,小美把饵料的蚯蚓用力地扯成两瓣,然后用两根手指捏着那黏糊糊的生物拿到我眼前。我心惊胆战地看着小美在阳光里恍惚陆离的笑容。某一刻我觉得她真恶毒。可是又一转身之间,小美软绵绵的胳膊碰到我的脸,我眼睛里的小美穿着白裙子,多像天使,多美丽。

夏天的时光无比冗长,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秋天到临的时候小美仍旧穿着她的裙子,还是那种一层一层的蛋糕裙,我跟在她的身后说小美你真好看。

其实妙妙也喜欢穿裙子,显得她的人更娇小美好。可是我只喜欢看小美穿裙子的样子,小美拎着裙摆在刮风天在雨天转圈圈。我总是站在旁边张着嘴看着,我的眼睛里都是小美。

2003年我上了六年级,小美被留了一级,依旧留在我对面楼层的教室。上课的时候我不停地看窗外,美人蕉开花了,大片红色占据了视线。我的眼睛往上看,看到小美靠窗的影子,我的脖子伸得很长,却看不清小美的神情,我失望地转过头。这个时候一个突然而来的声音让我兴奋不已。

“江蓝蓝。你出去站一会儿。”

我站在走廊里把脖子伸得更长,我听到教室里的故事朗读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各种尖细的音色汇聚成一股奇怪的类似某种飞行昆虫的嗡鸣,我听到拍击讲台的声音、低声细语的声音,甚至还有吃东西的声音,一切都显得混乱不堪,在这个季节里。

可是我没有心情去暇顾这些,我的眼睛里只有小美,可是靠窗的小美此时正美美地枕着手臂睡觉。

小美一定是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九月的天连续下很多天的雨。我在放学的时候去找小美。小美倚着门槛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这个时候我再没有了当初的压迫感,小美的眼睛依旧很动人,像新生婴儿一样又黑又柔软。我就这样仰着头看着小美的眼睛说,我送你回家。

我想我在雨中撑伞的动作一定很笨拙,小美因为发育得早已经有了一米五的个头,而我却悲哀地发现原来这么长的一段时光还是让小美和我之间的宽度只增不减。那个把小美完全拥入怀中的梦想不知要搁浅多久。我的心脏真疼。

小美斜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抢过我手里的伞。“喂。还是我送你回家吧。”小美说。我们撑着伞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我第一次觉得这么仰着头看一个人真幸福。小美从口袋里掏出白色的随身听,分一个耳机给我。我们继续在雨中走。

这一切都多么罗曼蒂克。

对了,我要是觉得我心跳得很快的话,那说明我心悸了,估计老了一定死于心脏病。

拐过第二个巷口,隐隐约约看到一块路标氤氲在一团白色的雨汽里,我知道我们快到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讨厌这块路标。

在福槿路的第一扇铁门前,小美停下来,把伞重新塞回我的手里。我又仰起头,小美看着我,我觉得她的眼神真琼瑶。她说江蓝蓝,以后别来找我了,苏黎会不高兴的。

我没说话,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伤心。那种讨厌的心疼好像只会来那么一次。我低着头看着我沾着泥的白球鞋,再抬头看着单薄的小美,我知道我们还没长大。小美走进雨里,我推开门进去,突然想起小美变色的舌头。

2006年妙妙和我读一个中考班,我们像往届苦逼的孩子一样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日子像是被烧沸了的水烫熟了,过得没有知觉。

我爱上了重金属摇滚乐,在X-Japan的声音里我常常觉得我的梦想好像在一年一年的轮回里被时间稀释干净,我所仅剩的东西没有灵魂、没有信仰。

小美在这个时候开始和很多男生谈恋爱,很少时间在半夜里叫我出去,我在夜里写物理试卷,等到凌晨习惯性地往窗栅栏外面看,没有穿着小裙子扒着窗子的小美。我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蓝蓝,做好这道重力加速度就出去玩吧。然后心脏像在高空失重一样垂直跌落,感受风唰唰唰被冲破时巨大的空虚感。

月考前苏黎来找过我一次,他比我高整整一个头,像小美从前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让我想到了阿夏哥,阿夏也有高高的个子,也有这样薄削的紧抿的嘴唇,不过阿夏让人感觉很舒服、很温和,即使他不怎么笑。但是我反感苏黎,不是因为他曾经是小美的男朋友,他的眼神让我觉得特别冷锐,有一种见不了光的金属色,冰凉冰凉的。

“陈美悦要走了。”苏黎看着我的眼睛。

“哦。”我转头过去,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不知何时把心放空了才突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

小美在夏天的时候搬离了福槿路,搬家公司的重卡开到了我家的铁门前,我在门里面缩着身子,这种感觉真奇怪,我一点都不想动弹。十二点过一点时我还缩在门口,然后有人敲门。我还是不想动,像吸了大麻一样。敲门声停了,我把脑袋缩进衣领子里面,我听到有一个声音说,江蓝蓝,快开门,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有话跟你说,开门。我打开门,我看到我的小美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我的面前,头发披肩,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我觉得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穿白裙子的人。我笑着说你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小美不说话。我知道该成习惯的早就成习惯了。一件事重复做了21次就是习惯了。就像是我们从前每天晚上的那碗过桥米线一样,雷打不动的每天一碗可以食不知味。我拉过小美的手说,这样吧,我请你吃米线。

小美吃米线的样子刻进我的脑子里。小美吃东西的时候我依旧感觉很幸福。趁着小美抬头的时候我顺势从小美的碗里捞了一筷子。小美没有形象地冲着我大叫喂,你碗里不是有吗。

我紧盯着她的脸说,我就想吃你的。小美咬着嘴唇放下筷子,我浮躁不安地看着窗外汹涌的阳光。小美说,我该回去了。我说我送你。她拒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白色的东西,放在桌子上。这个给你,我先走了。小美往门外走,我坐在那个位子上,我想小美的话终于烂在了肚子里面,这真令人高兴。但是五分钟后我追出门去。我的面前是一条五颜六色的车子川流不息的马路,我的白裙子的小美不见了,一点影子都没有。我只能一个人回家,在穿过那条马路的时候我觉得我仅剩的没有灵魂、没有信仰的东西也没有了,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就像阿夏哥总是分辨不出我和同巷的苏苏一样。这真令人悲哀。我从床底下找到我小学三年级的日记本,从里面掉出泛黄的象牙纸,上面有我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的蓝色钢笔字。“我要等小美长大了嫁给我。”

我在最后一刻终于有了大彻大悟的感觉,我的所有年少时光夹杂着微笑的好恶与远大的憧憬兀自穿过黑夜的桎梏,去往另一个未来。而我仍旧被禁锢在曾经那块偏执的地域,毫无理由地悲伤着。

我变成了毛利兰,我知道我和我的白裙子女孩隔着永远的宽度。

2011年的夏天我从北方的城市回到我生活的S镇,我终于学会用很长时间忘记从前的事,我的身边带着妙妙,一个月前我决定和她结婚。

我跟妙妙订婚了。仪式前妙妙在婚纱店里试穿各种白色婚纱。妙妙偏爱白色,我看到穿着有巨大纱质蓬摆的妙妙站在我面前,两颊镶着潮红地问我好不好看。我没说话,我的心脏早就放空了,但还是有点疼。

冬天来临之前我一直听着那个白色随身听里的唯一的一首歌。我坐在阳台上白色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听着莫文蔚的声音遥远得好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她唱着为我证明我曾真心爱过你,爱过你爱过你爱过你。

某个雨天里,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也在听着爱过你爱过你爱过你。我想抱紧我的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说我爱着你爱着你爱着你。

妙妙从背后抱住我,我闻着她身上洗发水的清香,突然感觉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

一个人有好多个心脏,两小无猜的那颗只能成为泛黄的记忆,模糊却脆弱。回过神来,发觉身边的人是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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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我走过我曾经读过的小学教室,里面传来乱七八糟的读书声和拍击讲台的声音。“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我突然之间想到谁说过这么一句话,心中最好的邂逅往往是在自己的幻想中。我站在原地,任所有时光汹涌地倒退,我被迅速淹没。

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女孩子。

我记得她的每一个笑容和抬头垂首的眼神。

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女孩子。

世界上穿白裙子最好看的女孩。

她刺激着我的心脏,把我心底柔软的地方掐出血。

她能听到虫子飞向天堂的声音。

我想把她紧紧地拥入身体。

她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的女神,我的玛丽苏。

我想我追逐了她很久,最后还是放弃了。

只是这辈子最美丽的告白全部烂在了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