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分钟后，出租车到达大理古城东门。八十多，司机打了小票出来，周玺挥挥手说不用了。司机又将行李箱稳稳妥妥放在地上。周玺说“谢谢”。从离开自己的城市到大理，这期间她只零零碎碎说了那么几句，此外一直保持缄默，避免不必要的开口。想起来要给余小菲打个电话报个信，但又不想说话，只发了条清短简讯：已到，勿念。
之前在网上订了一家客栈，图片上的房间看起来简单清爽，墙面还画着从墙角延伸出的植物枝丫，阳光从窗口斜射进入屋中，喝一杯热咖啡，尽管是夏末，也很是惬意。客栈在人民路下段，但周玺在黑夜里已经无法分辨方向，只好不情愿地打了预先留好的客栈电话。
“你好，请问是西米客栈吗？”“是。你有什么事？”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慵懒，似乎刚睡醒的样子。这时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我在网上预订了你们的房间，可是我现在找不到你们客栈在哪里。”“就在人民路下段的福安巷，很好找。”
“你能不能接我一下？”“你在哪儿？”“东门这边。”
“很近了，你走进来第二个巷子口往左转，再左转走到头，往右转就到了。”“我东西很多，你能不能……”周玺还没说完，电话那边已经响起了忙音。周玺心中不快，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拖着箱子按照对方的指示走下去。微弱的路灯并不能把所有的路都照得那么明晰，所以周玺根本就看不到那个拐角的台阶，一个没留神，摔在了地上，手掌也擦破了。血丝与掌心的纹路纠缠在一起，路灯打上去，惨淡一片，周玺感到很凄惶。
十几分钟之后，周玺终于找到了客栈，虽然离自己下车的地方很近，但是那么左拐右拐的，着实不好找。小木牌子上写着“西米客栈”的字样，字体遒劲有力，似乎要把木板刻穿了似的。黑色的铁门在夏日里仍然有着金属冰冷的质地，两只门环上的狮子大张着嘴巴，露出獠牙，是一点都不和善的模样。周玺捏起来铁环，叩了叩门，门里突然出现狗吠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门那边才响起了拖鞋趿拉地的声音，脚步缓慢但富有节奏感。
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的男人一副慵懒的样子，微微皱着眉头，眼睛还没太能找到焦距，鼻子倒是好看的，高挺但又不过分地棱角毕现，他的胡楂挂在嘴巴周围，嘴角向下撇着，周玺看出来他有点不耐烦。男人身后跟着一条金毛寻回犬，一直在摇尾巴，男人侧着身体，把周玺让进来之后，“咣”地又将门关上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尖厉突兀，周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男人回头低声说了句：“进来。”周玺尾随男人来到了门边的一间屋子，被作为接待客人的大厅。灯光昏暗，桌上摆着一套茶具，墙上有书架，一些小说、旅行手册，还有一些外文书籍。男人打开了电脑，整个屋子里只有主机运行的声音。
“你要住几天？”男人问道。“先住两天吧。”周玺回答。
“身份证给我，”男人接过周玺递过去的身份证，“周玺……周玺……”他轻轻地念了两遍，清醒了的声音依然略带磁性。
办好入住手续之后，男人递给周玺一把系着红绳的钥匙，告诉她，她的房间在一楼靠着楼梯那一间。周玺自己拖着行李走向自己的房间，想着这个男人真正是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周玺倒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很踏实，一夜无梦。
第二天的早上，周玺是被下楼的人吵醒的，一步一步踏在木质阶梯上的声音，听起来很清晰，况且她住在楼梯边上的那一间。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打了两次邵远的电话，依然是那个木然的毫无感情的女声在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想着反正也是睡不着，就起了床。拉开窗帘，阳光倏忽间打在周玺的脸上，她一眼就望到了在院落中晒太阳的狗。这样充沛的阳光，让她心情猝然变得明媚起来。
洗漱完毕，周玺走出房间，看到客栈的那个男人正在吧台用一个手摇的研磨机磨咖啡豆，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他嘴里衔着一支烟，怕烟熏到眼睛，细细地眯成了一条缝。
“早。”这么多天来，周玺第一次产生想要说话的欲望。
“唔。”男人简短地回答。“还没问你怎么称呼……”“阿乔。”男人囫囵不清地说。
“这像个女孩的名。”周玺笑了笑，阿乔并没有回应，这笑就变得有点牵强，有点尴尬。
“要不要喝咖啡？”阿乔把研磨机里的咖啡粉末倒入到一个铁制的小煮锅里，然后转过头来问周玺。
“啊？好……”周玺对于这个突来的询问感到受宠若惊，更没有理由拒绝。十分钟之后，阿乔将小锅子里的咖啡倒进黑色的马丁杯里，问周玺要不要加奶和糖，周玺说，要的。每次喝咖啡，她都要加很多奶很多糖，一定要遮住那甘苦的咖啡味道才好。
浓香的咖啡入口，周玺的鼻头沁出了细小的汗粒，她斜睨着阿乔，他坐在沙发上，捧着咖啡正看书，阿乔喝的是纯咖啡。
“什么都不加的话，不是太苦了吗？”周玺问道。“什么都往里面加，那还是咖啡吗？”阿乔反问。“好吧……呵呵……”周玺又是一阵尴尬的笑，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起来，“我这次来大理，是要找一个人。”“哦。”阿乔应和着，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你看你见过他没有？”周玺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了一张邵远的照片出来，递到阿乔鼻尖下。阿乔又微微皱了皱眉头，眯缝着眼睛看了看。
“没有。”阿乔回答道。
八月的大理，阳光过于充裕，周玺往自己的脸上、身上涂抹了好几层防晒霜才敢出门，阳光照射在皮肤上，仍然会有灼烧的感觉。从客栈出来的时候，阿乔仍然半躺半坐在沙发上看书。这些天，她羡慕能够平静下来专注做一件事的人，邵远的事情，分散了她太多的精力，周玺感觉自己已经快要崩溃。只要再多一根稻草，只要一根，她就被压死了。
人民路下段人不是很多，大都是本地人，大家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缓慢的生活节奏中，连步调都是散的。周玺在路边买了一个台湾车轮饼，奶油玉米味道的，她没有忘记把邵远的照片给那个扎马尾的女孩看一看，女孩仔细辨认了一下，似是肯定又似是否定地说：“好像面熟，又好像没有见过，这每天来来回回的人比较多，现在又是旅游的旺季……晚上你可以去问问木樨酒吧的老板呢，年轻人一般都比较喜欢去酒吧玩的嘛。”
周玺捧着车轮饼一路走一路吃，一直走到了古城西门，并没有找到那个叫木樨的酒吧。游客很多，她不太喜欢过多的无意的肢体接触。所以早早地回去了，阿乔正在客厅的桌子上修剪一把鲜花，马蹄莲、满天星、百合……周玺想起以前听别人说过的，在云南，鲜花卖得比菜还便宜，这么看来大抵真是如此了。
“这是什么？大狗尾巴草？”周玺拣起一株绿色的草本植物问道。“藿香。”阿乔说。
“我以为它是药。”“是可以入药。”“呃……你知道木樨在哪里吗？”
“怎么？”阿乔直起腰斜睨着周玺。“我要去找人。”
“哦，知道。”“在哪里？”
“博爱路。”“博爱路在哪里？”
“地图在那儿，你自己看。”阿乔指指压在玻璃板下面的古城地图。周玺问阿乔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简单在纸上标注了路线图，画得歪七扭八，不过倒也清楚。她准备晚饭后去木樨。
周玺在房间里窝了一天，上网、听歌、看电影，午饭都没有吃，阿乔问过她要不要一起吃，她说不用了，一点都不饿。自从邵远失踪之后，周玺基本上丧失了食欲，每天只吃很少量的食物维持体力。她觉得自己还不能就这么垮了，至少在找到邵远之前不可以。
晚饭的时间，周玺才从房间里面出来，看看太阳已经落山了，随便找了家小店子吃了一碗馄饨，之后掏出自制地图准备寻找木樨。
可是走到博爱路上，怎么也找不到本来应该在那里的步行街。古城一片温柔灯光，周玺迷失了。不得已只好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阿乔。
“喂？”电话响了一下，阿乔就接了起来，看来是在客厅看书。“那个……我好像迷路了……地图似乎画错了……”周玺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你在哪儿？”阿乔问道。
“我不知道啊……”“附近有什么店铺？”
“哦，有一个卖饰品的，叫‘要物手造’……”“在那等着别动。”
十分钟之后，阿乔牵着那条叫艾拉的金毛寻回犬出现在周玺面前。周玺见到阿乔之后走到小店里。
“喂，你要去哪儿？”“等我一下啊，我去这家店看看。”“刚才怎么不去？”“我怕你找不到我。”
“女人真麻烦，那你快点。”阿乔不耐烦地说道，艾拉坐在他脚边。“这个好不好看？”周玺拿着一个枣子形状的驼铃问阿乔，一边晃动着，驼铃发出清脆的声音。“你不走我就回去了。”阿乔转身欲走。“喂，等等我……”周玺赶忙跑出店外。
“哎哟，阿乔，这是你的新女友哦？”两人一进门，吧台里的年轻男人就笑着对阿乔说道。
“别乱讲。”阿乔又是一脸不悦的表情。“哟，肯定有问题，”男人揶揄地笑了两声，然后转脸问周玺，“美女要不要喝威士忌？很不错哦，今天新上的一瓶，让阿乔请你啦……”“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啦，我们阿乔哪有那么小气的。”然后不由分说地拧开了木塞子，倒进了盛有碎冰块的透明玻璃杯里。
“你少说两句会死吗？”阿乔不屑地看着他。“会。”男人一脸贱笑。“哎，你见过这个人没？”
“哦……眼熟……让我想想啊……”男人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Vicky，我上次落到你这里的书还在吗？”
“哦，在的在的。等下哦，我拿给你。”店里的灯光柔和，有两盏烛台放在桌上，音乐令人放松到让人心里的防备全部都卸下，周玺突然想起了邵远，心里有事情，喝酒就很容易醉，她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眼睛就找不到焦距了，再接下去的事情，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她不知道自己吐了阿乔一身，然后趴在他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阿乔背着她回到了客栈。
第二天早上周玺头痛欲裂，想了很久都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走路像踩在两团棉花上。阿乔端了一碗燕麦粥过来，说：“一会儿洗漱完了把它喝掉。”
“还有，这个送你。”阿乔张开手心，竟然是那枚驼铃。“谢谢。”周玺受宠若惊地说。“真要谢我，就拜托你下次不要喝那么多，酒量那么小，酒品还那么差。”“对不起，昨天麻烦你……”“今天中午炖鱼，帮忙一起弄。”阿乔语气奇怪，请求说得像是命令一般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好啊！”周玺捧着燕麦粥，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很暖。
“哥，我回来啦，”门口突然响起女孩子愉快的声音，艾拉一边叫一边摇着尾巴扑过去，“好啦好啦，不要这样，乖啦小艾，我新买的衣服咧，不要乱扑我啊。”
“你不是下个月才回来的吗？”阿乔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想你了呗！”女孩子挂在阿乔的脖子上撒娇，女孩的身后，站着干净颀长的男人，满眼宠溺地看着女孩，那眼神周玺曾经多么熟悉。“你好，我叫宋西米，这是我男朋友邵远。”女孩对着周玺介绍到，脸上的笑靥灿若盛放的花瓣。
“你们好，我叫周玺。”周玺盯着邵远的脸，感觉自己脸色苍白，头皮发麻。邵远亦是，尽量躲避着周玺的视线，脸上神色窘迫。现在邵远离她那么近，她却觉得像是有几光年那么遥远。她开始认为自己来这里是错误的，整个宇宙那么熙攘，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是多出来的。
一顿饭吃得尴尬而沉默，只有宋西米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讲笑话，邵远配合着笑笑，周玺则完全丧失了听觉似的，只低垂着眼睛盯着桌下的邵远的鞋看，他还是穿着那双鞋，还是周玺给他挑的。阿乔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搛菜，面无表情，似乎他一直都是这样。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桎梏的气氛，周玺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喂，再多吃点啦，不要为了身材减肥嘛，这种事情得不偿失哦，对吧邵远？”
宋西米朝邵远眨巴眨巴眼睛。邵远敷衍地应和着，尴尬地笑笑，他不敢看周玺。就在两个星期之前他还因为周玺腰上的一圈肥肉与她大吵一架。不爱了，就连腰上的肥肉都能成为吵架的借口，因为整个人都是多余的存在。
“我去消消食。”周玺丢下一句话，走出客栈。“对了，正好我去买包烟。”邵远说道，也跟着出去了。邵远追上疾步行走的周玺，周玺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周玺。”
“你有事吗？”“你这样有意思吗？”“你什么意思？”“我们之间完了。”
“好，我知道了，那你走之前应该打声招呼吧？”
“这件事算我不对。”“算你不对，那你至少说句对不起吧？”“对不起。”周玺反手甩了邵远一个耳光，很响，但是并不疼。
“行了，这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吧？”邵远有点愠怒地看着周玺。“本来就没有谁欠谁。”周玺回答，声线有点颤抖，但她竭力控制。邵远走了，周玺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慢地往人民路的方向走去，人多的地方或许还能有更多的安全感。
周玺回到客栈的时候，邵远带着宋西米走了。阿乔正在给艾拉喂食，把米饭倒在它的小铁盆里，艾拉的尾巴摇得很欢快。周玺兀自坐在吧台边的凳子上，音箱里正放着爵士乐。
“要喝咖啡吗？”“宋乔生，你是个浑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应该在你问我的时候就告诉你，这个人我认识，是我妹妹的男朋友，你找他做什么吗？”阿乔转身直视着周玺的眼睛。
“你们都是故意的。”周玺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阿乔叹了一口气：“周玺，我一直试图把伤害降到最小。”
“你们全都跟我过不去，好了，我认输了，我投降了，你们开心了。”周玺歇斯底里地说道，然后转过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咣”的一声摔上门。
周玺将自己的衣服用品一股脑儿地扔到箱子里，盖子高高地翘起来，她用力按下去，不管里面的衣服会被压出多少皱褶，也不管洗面奶的盖子有没有扣紧，连同她的心，一起压瘪在箱子中。然后拎着箱子愤然走出屋子，准备到大厅去退房。刚走到院落中间，“哗啦”一声，箱子搭扣终于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崩开了，衣服散了一地，那只驼铃孤零零地落在青石砖上。周玺愣在原地，半晌，她终于像个孩子那样，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艾拉蹲在她旁边一直叫，阿乔走过来，帮她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收起来，扣好箱子，然后把驼铃放在周玺的手里。周玺一把抱住阿乔，哭得更大声了。
“你留下来，不然我跟你走。”阿乔说。“什么？”周玺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声，鼻音浓重。“没什么。”阿乔表情有点慌乱，他把周玺的行李拖回到屋子里去，有那么一刹那间，周玺认为他的背影像极了邵远。周玺订了第三天的飞机回家。走的那天，阿乔开车送她，她坐在副驾驶上，艾拉坐在后面一个劲儿地把头探到前面来，呼出的热气喷到周玺的后脖颈里，她摸摸艾拉的头，感觉有点难过。
余小菲在机场接周玺回家。“所以……你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余小菲一边吃着一根香蕉，一边问道。“没情况。”周玺回答。
“不是吧……你就这么回来了？”“是的，我就这么回来了。”“你不是要求一个结果的吗？你的结果呢？”“我现在挺好的，所以现在很多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了。”
一阵风吹去，挂在门口的驼铃响了起来，那声音平和安谧，像是周玺嘴角的微笑。
女人与沙漠
金国栋
黄昏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点灯，于是暗淡的光线就像是糨糊一样被无名的寂寞感稀释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