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是河流边的一座小屋,以粗糙的石块搭建而成。初冬的季节里,草木一片枯黄,唯有河水不变地潺潺流淌。
“为什么要救她?”男人不悦的声音突地响起,打破了这一片沉静。
“我这就把她扔回河里去!”那男声复又响起。
“不行,人都已经救起来了,况且她只不过是名女子。”苍老的女声显然不赞成。
“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是铁勒部的人都该死!”男人的声音里满是浓浓的恨意。
“她伤势这么重,也不知能否救活,你何苦再造这个孽?”
男人显然犹豫了会,半晌才道:“那好,你不能把她带回族中,也不许救她,就让长生天去决定她的生死。”
老妇长叹了声,这样的伤势,救活的机会已是极之渺茫,更何况听之任之了,这女孩儿看来是无法活命了。不再理会仍满面不甘愿的儿子,她转身走入石屋……
数天后,塔娜是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中醒过来的。身前有模糊的人影不停地晃动,她努力地想要看仔细些,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仍不能移动分毫。然后,眼前一黑,她复又进入昏睡状态。
当她再度醒过来时,周围一阵寂静,耳中传来隐隐的流水声。她努力地转动着身子,却是徒劳无功,浑身剧烈的疼痛让她不自禁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她有些微愣,这宛若沙砾般粗糙的声音是她的吗?
感觉到室内的光线一暗,她努力地转动头部看过去,只见一头发苍白的老妇走了进来。
“你终于醒了!”妇人放下手中的东西,弯腰仔细地审视着她。
塔娜费力地眨眼,她是被救了吗?她竟然没死!可是身子为什么会这样沉?她努力地想要说话,但却仍是徒劳。
“不要着急,能醒过来就表示还有希望,以后会好的。”仿佛了解她的焦虑,苍老的妇人温声地安慰着她。
不是梦!她是活着的!在体会到这样的认知时,她再度陷入沉睡中……
如此这般的醒了又复睡去,她的意识一直没有真正地清醒过。隐约中,只觉身上痛得难耐,那样的痛让她想要大声尖叫。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叫出声来,她的意识总处于模糊状态,但是,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告诉她,“要活下去,活下去……”
所以,当这次她真正清醒地张开眼的时候,她非常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又活回来了。她的身体仍不能移动,浑身上下仍痛得令人想要疯狂尖叫,但却终究是活回来了。她并没有因为重生而有太多的喜悦,她只是不明白,那个在她昏迷中不停地在耳边嘶吼着、要她活下去的声音是谁的。
她确信,这世上再无人能让她牵挂,死是一种解脱,她已经——生无可恋!
可是,她却活了下来,活下来去面对那些原本以为可以抛弃了的坚持!莫不是九泉之下的亲人们在支持着她,不让她如此轻易地死去、不让她如此轻易地放弃复仇?
这一切——是天意!
把她救起的老妇端了碗东西走了进来,她知道她叫萨仁,也知道是她十余天前于河中把她救起、更知道她是拔野古部落的医者、还知道她有一个数度想要她死的儿子。
可是,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老人手中的是一碗乳白的牛奶,“把这个喝下去吧!你全身多处骨折,多喝牛奶与牛羊肉能使伤口尽快愈合。”
“谢谢大娘!”顺从地喝下带着温热的奶,她这才有机会向这位把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的老人表示谢意。
“不用谢我,是你坚强的意志让你活下来的。”老人微叹口气,看着面前苍白的女孩,“你的意志力太过坚定,救起你的时候,你大量失血,全身多处骨折,肺腑也受到严重的撞击。我以为你是万万不能活的了,但凭着医者之心,也存了一份侥幸,用了古老相传下来的‘腹罨疗法’竟然奇迹地保住了你心头的最后一丝暖气,这才让我有时间慢慢地治疗的。”老人感慨地看着她,她救治过的伤者也不算少了,但在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却仍能活下来,除了意志坚强之外也几乎算是奇迹了,也许是长生天保佑,不让这姑娘死去吧!
塔娜不禁默然,她听说过这种古老相传的“腹罨疗法”。据说是把重伤的人放入牛或骆驼的腹中,以其温热之气来保住重伤者元气的一种奇特疗法,但她却从未见人使用过,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遇之。难道真是长生天念及她大仇未报,不愿让她这般死去,反而助她一臂之力,把她送到这里的吗?
石屋外响起重重的脚步声,屋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把眼光转向门口。进来的是两名高大的年轻男子,两人俱是满面的敌意,尤其是稍黑些的那人,脸上更是闪着阴冷的杀气。他恭敬地对另一名男子说道:“族长,就是她,本以为不能活的,却偏让我娘给救了过来。”
“你就是拔野古的族长达布干?”塔娜抢先发问。
那人眼中闪过惊讶,“不错,我是达布干。你是铁勒部的人?”
“不是。”塔娜摇头否认,见到对方不信的眼神,她道:“我是延伦部的族长之女,灭族之后,便落至斛律桀手中。”
“若你是延伦部的人,那个魔鬼还会让你活至今日吗?”黝黑男子抢先质问,脸上布满浓浓的怀疑。
塔娜也不理会他,她的眼只看着达布干,她等着他做决定。
男子也紧盯着她,并不言语,似在估量她的话里有着几分真实性。良久,他终于说道:“我可以暂时相信你,但你只能待在这儿,不准踏进我的族中一步,否则别怪我取你性命。”
“可是,族长……”黝黑男子开口欲言。
达布干抬手制止,“钦格乐,我自有分寸。”
恨恨瞪了她一眼,钦格乐不甘地闭嘴。
塔娜轻吁口气,他们暂时不杀她,至少并不是太糟。
达布干再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且慢!”塔娜留住他的脚步,“能告诉我现在战况如何了吗?”
他缓缓地转过身,眼里闪过锐芒,“你为何这般关心?”
塔娜坦然地回视着他道:“因为铁勒部的所有人同样是我的仇人,因为你们是这个草原上除铁勒部之外最强的部落,因为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斛律桀。”
达布干回身走近她,“你的意思是……”
“你们的人力,我的计谋。”塔娜回望着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你应当知道,这场战争你们支撑不了多久的。”
“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杀了你。”钦格乐愤怒地扑了过来,这该死的女人竟敢断言他们会败。
“钦格乐!”
达布干的喝声止住了他的脚步,他愕然地看着族长,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砍了这可恶的女人。
“这些天以来,铁勒部的人并没有发起攻击,只是围住我们。”止住狂暴的钦格乐,达布干紧盯着塔娜,也不隐瞒目前的战况,“只是,我凭什么相信你,把所有族人的性命交在你手中?”
塔娜垂眼,“我的确没什么凭据要你们相信我,你只需用你的判断力来决定即可。你放心,我会乖乖地待在这儿,不会四处走动的。”
达布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塔娜却陷入沉思中,是什么原因让斛律桀停止了攻打的呢?难道他想到了更好的克敌致胜的方法。微蹙眉,仔细地推想他有可能使用的方法。
时间一天一天地度过,天气越来越冷了。塔娜在石屋前仰首看着灰蒙蒙的天际,这样的天气,随时都有可能会下起雪来吧!
她的身体好了许多,已经能慢慢地行走了。
萨仁大娘的医术极好,在她的照料下,她的伤势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着。这些天一直都很平静,没有战事,达布干与大娘那个暴躁易怒的儿子钦格乐也没有来找过她。她并不着急,只是时候还没到而已。她有把握斛律桀会赢,这当然只是假设在达布干坚持不肯信她的情况下。
虽然只是短短的数句交谈,但她却知道拔野古的这名族长并不笨。相信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候来找她的。也许,会是在斛律桀大占上风,拔野古部无路可退的情况下,那么达布干将会选择相信她,她并没感到焦虑,她已经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当然不会在乎这么一两天。
她甚至很少想以前的事,族人、阿爸、或者斛律桀。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论是伤痛的还是温馨的,全都被她摒除在外。
她不愿意那些不必要的东西来干扰她的思绪,她此时所有的心力都只关注在一件事上,她此时只需等待,耐心地等待那最后的结果……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又是该治疗的时候了,她慢慢地转过身子,迎向萨仁大娘。
仰身躺在床上,她发现大娘惯常的笑颜不再,她的心里隐约地猜到了些什么,“萨仁大娘,出什么事了吗?”
“又开始打起来了!”大娘的语气低沉,沧桑的脸上满是忧愁。为什么总要打来打去的呢!大家平平和和地过日子不好吗?她这数十年来几乎都是在颠沛流离的战争中度过的,这草原上总也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战争对她而言,已经不再是恐惧,而是无尽的厌烦了。
身上传来火烧般的灼痛感,那是把沙和盐炒热之后,装入布袋内置于伤处熨帖皮肤,以促进关节功能恢复的一种治疗方法。草原上的人常用此法来冶疗摔伤,效果显著,但过程却极为痛苦。
她咬牙忍受着那一阵阵的灼痛,痛苦之余,偏又觉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近似于疼痛的快感……
一切终将开始,而后结束……
她的身体好得很快,几乎快要痊愈了。她不断地从萨仁大娘那儿知道战况,情形并不是很乐观,也一切都如她所料。
她很安分地待在石屋中,偶尔才会出去活动一下筋骨,但也只限于石屋附近。
这儿离拔野古部的住处还有段距离,而这石屋也不是萨仁大娘居住的地方。她那日也不过是过来这边找草药,因而碰巧救了漂流到河岸上的她而已。也许,真的一切都只是天意!是阿爸及族人们的灵魂在庇佑着她,让她去完成未尽的事情……
昔日里冷清的小屋这日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说是不速之客,那是因为这里原本就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尤其是在战斗如此激烈的时刻。但这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塔娜在小小的石屋中接待了达布干和钦格乐。两人俱都神情疲倦,看得出来这次的战争已耗去他们太多的精力。而这也正是她一直等待的时机,她也毫不推让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斛律桀精明异常,如果他不上当,我们岂不是白费力气。”听完她的计划,达布干的眼里闪着思索。
塔娜微笑道:“如果是数天前行使这计划,他当然不会上当。可现在你们已经明显呈现出败象,借真正的败退躲入山谷,然后打开水流,必然可以收到奇效。”看着两人仍然不太了解的眼,她更深一步地解释道,“斛律桀固然是机警异常,可他同时也狂放自傲,这便是他的弱点。他当然能精准地判断出你们是否真正败退,但他的傲放却不会让他怀疑你们在狼狈败退的时刻还能布下这样的计谋。到时,他的人马俱都进入谷内,当大部分的人被水冲走之后,剩余的少量人马相信已不足为患了。”
达布干的眼里闪出光芒,“所以,我们必须是真正的败退,否则必定会让他看出破绽。”
“是。”
“如果这计策过早行使……”
“那自然是毫无用处,这是一招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尤其对象是斛律桀,更是半点马虎不得。”塔娜接过话头,“这儿的环境你们熟悉,在什么样的地方筑堤引水,你们自然也比我更加清楚。”
达布干起身,恭敬地对她行了个礼,“对不起!一开始我并没有全然信任你。”
“身为一族之长,你自然有你的难处。”塔娜并不在意。
战争仍然在继续,拔野古部的所有族民都投入到了这场保卫家园的战斗中。就在离战场不远的一个偏僻幽谷中,所有的男女老幼都在奋力地挖着一道河堤,那是达布干采用了塔娜的计策,利用地形之便修筑的一条引水通道。
所有的族民都知道沟渠将决定着他们能否保住家园,除了上战场的人以外,老人、孩子、就连受伤的人都不肯休息,大家一起没日没夜地奋战着。
明日将是最重要的决战时刻,拔野古部的族人们都聚集在部落中央的空地上。
冬日的夜晚,天空昏暗得不见一点星光,空地的周围燃烧着熊熊的篝火。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他们已经死去太多的亲人和朋友了,明日将是决定生死存亡的一刻。萨满击出单调而沉闷的鼓音为所有的族民祈福,现场的气氛沉静而肃穆……
塔娜跪坐在远远的人墙之外,她的前面跪坐着所有拔野古部的族民。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植物的香气,那是萨满请神时为了净化空气而焚烧的一种植物。身着鹿皮制作并染为黄色的无领对襟长袍的萨满,正右手持鼓,左手持鞭,手腕灵活自如地以鞭在鼓上有规律地击出咚咚的声响。
那单调而沉重的声音一如所有人此时的心境,有人低低地呜咽,为着死去的家人。鼓声忽地急切起来,黄衣的萨满剧烈地扭动着身体,边击鼓边跳跃,口中喃喃低语,腰间铃铛和彩带随之摆动,铿锵作响。呜咽声渐渐止歇,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守候着神灵的到来,同时也为死去的家人祷祝,氛围诡异而沉重。
塔娜微闭着眼,族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的脑中逐一闪过。心中涌起的感觉矛盾而复杂,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之后,能否会快乐一些,有许多东西,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咄!”萨满的顿喝蓦地唤醒迷乱的神志,她全身一凛,所有的复杂情绪瞬间沉淀了下来,眼中再度恢复为一片清冷。
人群随着这一喝声起了细微的骚动,一些妇人站立了起来。场中有着许多的草人,腰间系着细细的草绳,绳子的一端握在站立着的妇人手里,另一端被萨满握在手里,正喃喃地念咒祷告。一会儿之后,妇人们一一用手中的木棍将手中的细绳打断,把草人远远地抛到河中,送走亲人的灵魂。场中哭声四起,令人闻之鼻酸……
塔娜默默地起身,缓缓走回屋内。
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她一直是知道的,但从未有过一刻能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她缓缓地倒向床榻,闭上眼眸,刻意忽略掉心底那些莫名的痛……
最后的决战终于打响,两方人马激烈地厮杀着,但见尘土飞扬,漫天的烟尘扬得老高,久久不见散去。
斛律桀的人手上多了一样用木板制成如盾牌般的兵器。拔野古部的人占着地形之利投放的石块及箭矢大多被它挡去,敌人有了防护之物,得以抛弃许多顾虑地往山坡上冲杀。
见对方这一项最大的优势已经失去,斛律桀亲率“铁血十二骑”与数名族中勇士如一柄尖刀似的快速插入对方力量最弱处。这一阵攻击如雷击电闪般卷至,狂猛而快捷,拔野古部的人猝不及防之下,马上被破开一个缺口,原本防卫严密的阵式立即被毁。人群如潮水般地涌入,两方人马陷入真正的肉搏战中……
塔娜站在山巅远远地观望着,这里是河堤的所在地,只有少数的人守在这儿。
拔野古部的人死伤得太多,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前方的战场上,这儿有的只是少数的几人,而且几乎都是受伤的战士。
达布干全心地信任着她,所以把这一个决定所有族民生死存亡的重责大任交到了她的手中。谷中正舍生忘死地拼杀着的男儿们的性命都掌握在她手里了,她怎么能让信任她的人失望呢?
远远的,那抹如火焰般的身影,在人群中厮杀跳跃,所向披靡、敏捷异常。达布干的人边战边退,眼看是不能撑多久了,留守在山巅的众人满怀焦虑地关注着这一切。
“为什么还不退!”有人仍不住地低嚷。
“再不退恐怕就没机会了!”山上的人群起了一阵纷乱。
“还不是时候。”塔娜冷冷地回答,如水的眸中清冷异常。
众人看着眼前这柔弱却坚强的女子,感染到她的那一份沉静的气度,不约而同地停住吵嚷,静下焦躁的心,耐心地守候着最佳时机。
达布干浑身的汗水与血迹,身上已经受了伤,仍在奋力地拼杀着。他全没料到自己竟会败得如此之快,扫视着一个个倒下的族人,他的心如刀割。但此时还不能退,还不是时候,面对着斛律桀这样的敌人,没有一个人不会为之胆寒。他的眼快速地扫过那边的山巅,那里有着他们最后的希望,如果说他对塔娜描述中的斛律桀还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的话,那么此时则全部消失了。
她的确是最了解斛律桀的人,也只有这般聪明的女子才能针对双方的优劣而得出这样的计策。他从未对一个女子这般地钦佩过,所以,他一定会坚持到最后,让这个计划得以完美地实施。
塔娜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战况,不断地有人嚎叫着倒下、不断地有鲜血四处飞溅,灰褐的树干上洒满了鲜血,挂满了残肢断骸。身侧有人咬紧牙关、有人忍不住发出呜咽,但她仍是不变的冷静的眼。
终于,达布干开始下令撤退了,那些疲惫的战士且战且退,鲜血染红了这一片山谷。
征战了多日,今日终于就要胜利了!斛律桀的族人们开始兴奋了,为着这得来不易的、最为艰苦的一场战争终于要结束而兴奋着。疲惫的精神因为即将来临的胜利而再度昂扬起来,他们矫健地追杀着四处奔逃的敌人……
山巅的塔娜目不转睛地盯着谷内的战况,拔野古部的人按着原定的路线进入了谷中,身后的敌人紧追不放,少数的人仍在厮杀着,她冷静地估量着地形,眼前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斛律桀冲在最前端,面色冷凝,每一次起刀,总有血雨跟着喷溅、总有断肢残骸跟着飞落。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永远都是最引人注目、让人想要忽视也不可能的人。他该是天生的王者,天生带着王者的霸气,也同样带着王者的无情。
他冲杀的速度仍然极快,心中却升起一丝警觉,那是一种野兽在面临着未知的危险时滋生的一种直觉。他停下手中的刀,如鹰般的锐目眯起。对方的人马几乎快要没入谷中了,他们是否退得太快了些,好像早已知道今天必败,而商定好了逃跑的路线。今天的胜利是必然的,关于这一点,他相当自信,就如同他也确信对方的确是因为阻挡不了他们的攻势而不得不败退一样。只是,他眯起眼打量着四周的地势,总觉得还是有一丝不对劲,而他从来都不会轻易忽视这种直觉的。
“莫日根,传令下去,尽量展开队形,分散开来,不得躁进。”他头也不回地吩咐,听着身后脚步声急急地远去,锐目径自扫视着四周,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浓。他冷静地凝眉思索,拔野古部的败局已定,而达布干并没有太过出色的才干,因此绝不可能还会有什么厉害的后着。可是,为何心中却总觉得不安呢?
塔娜紧盯着停下砍杀动作的男子,虽然无法看清他脸上的所有表情,但那种凝眉的模样即便是闭着眼她也能描绘出来。
他一定是开始怀疑了。这个精明的男人!她看着几乎已进入安全范围的达布干等人,虽然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不能再等了!她左手成拳,心如擂鼓般的剧烈跳动,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咬紧牙关,她的右手快速地做了一个手势,得到信号,早已准备好的众人即刻开堤放水……
塔娜昂首立于山巅,长发飞舞、呼啸的朔风振动她的衣袖,有轰隆的水声咆哮着从身旁卷过,她闭起眼,瞬间,竟觉心痛如死……
如雷的吼声隐隐传来,斛律桀急抬手止住队伍前进。眨眼间,一股浊黄的巨流奔驰而下,“快攀上山崖!”斛律桀脸色剧变,立刻下令。
猝不及防之下,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那道巨流如闪电般地直奔而来,只一眨眼间,便吞噬了所有的一切。
山谷间,但闻哀鸣惨叫之声,这些曾经骁勇无敌的男子,在面对大自然的威力时,竟是如此的软弱无力。
忽闻震天的喊杀声如雷般响起,达布干带领着族人趁势冲杀出来,谷内再度成为修罗地狱……
斛律桀疯狂地砍杀着,这些他亲手带出来的兄弟,只不过短短的一瞬间便已死伤无数。他边狂吼着命令族人撤退,边四处奔忙着相救被敌人缠住的部属。手中的刀疯狂地举起复又落下,每见刀光闪过,带起的就是一蓬鲜血喷洒而出,艳红的血肉飞溅在他的脸上、身上……
猛力的一刀磕飞敌人的兵器,他再度挥刀,砍向那被他的刀劲撞到石壁上的敌人。
“塔娜……”
他哑声一叫,忽地止住堪堪触及对方颈部的长刀,只觉喉咙紧缩,眼前的人竟然是他以为早已命丧黄泉的人。他震惊的眼凝住在她的脸上,那眉、那眼,那孤傲而又坚韧的气息,那是在梦中缠绕了千百回的面孔,他怎么可能会认错?他的刀垂下,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置身于现实或是梦境。
塔娜也如石像般地凝住,心中万语千言,竟是无法成句,心中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地翻涌、回响,“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两人呆呆地相对凝视,谷中的惨叫哀鸣、触目的血肉横飞、刺耳的兵刃撞击,统统都与他们再无关系。虽然身处的是修罗地狱,但他们的心中却如夏日里的青翠草原,野花遍地、牛羊成群,满是温馨喜悦。
斛律桀试探着伸出手,缓缓地触及那近在咫尺的容颜,他想要更确定些,确定这一切不是梦、确定这在梦中缠绕了无数次的娇颜是真实存在着的。一道刀光蓦地闪过他的眼,来不及挥刀,甚至来不及触及那咫尺之际的容颜,他的身子急转,护在塔娜身侧。
塔娜只见他身子急转,接着一震,面露痛苦之色。
“你怎么样?”急急地扶住他踉跄的身形,她掩不住满眼的焦急。
斛律桀的面上却露出一抹笑,“你是真的!不是梦!”他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喜悦,浑然忘了腰侧那一道深长的伤。
塔娜一怔,只觉心酸难忍,胸腹之间竟似无法呼吸般地疼痛,“你的伤怎么样?”她伸手去捂住那不断渗透着鲜血的伤口。
斛律桀粗厚的手指终于如愿地抚上那近在咫尺的容颜,触手的温暖让他不由自主地逸出一抹安心的微笑,“塔娜……”他颤声轻唤,染血的手指拂向她脸颊上凌乱的发丝,一抹艳红的印子也落在了她如玉般雪白的娇颜上,他想要拭去那些血迹,但心慌之下,反倒越拭越多。
一道刀光忽地挥洒过来,“小心!”塔娜惊呼出声,那刀光来势凶猛,直袭向斛律桀的后背,她不及细想,旋过身子,以背去挡……
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惶然地睁开紧闭的眼。
“族长!”一声粗喘的吼声焦急地传来。
是贡布,是他挡住了那人的长刀。
斛律桀不发一语,捡起地下的刀迅猛地砍了过去。数招之后,那人便长刀落地,他急退数步,还未及反应,雪亮的刀光已如雷电般的来到了眼前。
“别杀他!”塔娜急叫。
“为何要替他求情?”冷冷的刀锋仍横在钦格乐的颈间,斛律桀不悦地问着身侧的女人。
回望他满面的猜疑,塔娜急道:“是他的阿妈救活了我!”
“那我可以饶他阿妈不死。”他的刀峰一转,不愿放过这名能引起她关注的男子。
“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塔娜闪身上前。
斛律桀的表情更不悦了,“你喜欢他?”
她一愣,“我为什么要喜欢他?”这男人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斛律桀的嘴角满意地抿起,转过头看面前恨恨地瞪着他的男子,“暂且饶你一命,你走吧!”他收回刀,反掌握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不准你带走她!”钦格乐怒叫。
斛律桀蓦然转身,刀尖闪电般地直指向他,“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便一刀毙了你。”
“族长,快走!”贡布粗喘的声音急急地响起,他正独自抵挡着数人,身上也受了伤。斛律桀手上使力,紧拉住塔娜,与贡布会合,一起奋力往外冲杀。
“族长,你受伤了!”贡布的声音在激斗中惊愕地响起。
“没事!”斛律桀低喝一声,动作已有些迟滞了,腰侧这刀伤得不轻,那灼热的痛感不停地折磨着他,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的身畔有着他想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会护她周全,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已足够,他不想再尝第二次。他咬牙坚持着,大部分的族人都已逃出了谷外,此时的形势对他而言更显得岌岌可危。刚挥刀劈开一名敌人,忽觉身后金刃劈空之声,他不及转身,耳中只听得塔娜与贡布的惊叫声。他的心下一黯,莫非今日真要毕命于此?握紧掌中的纤手,他奋力转身,就算死,他也不会让伤害他的敌人存活于世……
突兀的箭矢的破空声飞快地扑来,那名敌人砰地倒下,一人乘着他昔日的坐骑大黑马急驰而来,竟是莫日根。
“莫日根,这里!”贡布大喜。
莫日根转瞬间已来到近前,突地瞥见一侧的塔娜,“你……”他失声而呼,眼中有着不可置信。
“不是冲出去了么,怎又回来了!”斛律桀不悦地低喝。
莫日根蓦地回神,“族长,快骑它离开,我和贡布断后。”
斛律桀不理他,忽地撮唇一啸,只听得谷外马声长嘶,遥相呼应。一会儿的时间,一团红影跳跃奔驰而来,途中有不少人试图拦截,但踏雪通灵至极,不是灵巧地绕开,便是提起后腿直踢,竟被它踢倒数人。转瞬间,就已冲到了斛律桀面前。
斛律桀飞快地翻身上马,手臂伸向塔娜,同时一瞥贡布与莫日根,“你们也快上马。”
塔娜一缩手,她此时已恢复冷静,那身重重的壳又重回到了身上,她涩声道:“我不能跟你走!”并侧开头,避过他霎时阴沉的眼。
斛律桀恨恨地瞪她一眼,手臂伸展,塔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转眼间便已坐在了他的身前,耳畔只闻得一声低语,“你此生休想再摆脱我!”
她忽觉心中酸痛,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竟不知是喜是忧……
斛律桀驾驭着踏雪在人群之中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大黑马也跟随其后,转瞬间便突出了包围圈。有不少的人追了过来,开始还能听到身后急促追赶的马蹄声,但踏雪何等的神骏,虽然背上驮了两人,但仍奔驰如风。不一会儿,追赶的人声逐渐远去,终至无闻。
两人一马,一阵风驰电掣般地急驰,大黑马却不知驰往何处,塔娜被斛律桀紧紧搂在怀中,但觉寒风如刀般割在脸上。身后的男人气息粗重,思及他腰侧的那道刀伤,她的思绪杂乱得如一团乱麻,竟是理不出个头绪。
忽觉脸上一凉,她心中酸痛至极,竟不敢伸手去抚。点点的凉意接连而至,她无意识地仰头,这才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漫天雪花,她伸手抚脸,但觉满手的湿意。
原来——竟是雪花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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