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说不准房东塞尔玛的年岁到底有多大。但是从她最小的儿子都已30出头来推断,我估计她最少也已经年过六旬。尽管她脖子上的皮肤已经皱得比老树皮还老,但她的双眼却炯炯有神。
我和塞尔玛是通过一个学姐认识的。当时我刚到法国,一下飞机,学姐就把我接到了塞尔玛家里。
当时塞尔玛正坐在旧式法兰绒沙发上晒太阳,看到我们便很亲切地过来拿行李,微笑着对我说“欢迎”。然后带我上楼看房间,告诉我她几个儿女都不在身边,说要我把这当成家,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可是一个星期后我就想搬走了,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塞尔玛的独断和自私。她把家里的电话用一个大盒子锁起来,限制我每天洗澡不得超过五分钟,更有甚者是她还限制我炒菜,理由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油烟。我只能跟着她一起土豆土豆再土豆。而且可能因为寂寞,她居然在家里养了三只猫、两只狗。尽管我极力收拾,但还是满屋子的猫屎狗屎。
我气愤极了,但我还是没有搬出去。相比八欧元一斤的西红柿和15欧元一斤的苹果,一个月的房租四十法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事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每天部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事态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走向平和。每天晚上我打工到12点才能回来,她又多了一条禁令:不许我开灯。当我那天晚上一脚踏上一坨猫屎时,我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穿着睡裙的塞尔玛便从卧室里冲出来,大声指责我影响了她休息。
我委屈极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开始用她那个破破烂烂的录音机放迪斯科。
一个星期六,我向塞尔玛借了她小儿子那台旧电脑,却发现显卡有些问题,于是我特意叫了一些学计算机的同胞来帮我修,可是塞尔玛一直站在门边,不肯出去。晚上我跟塞尔玛说,我要打电话。她却突然对我说,他们有没有换走我电脑里的硬件?
我呆了,她竟然这样不相信我。所有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我对着她大叫:“塞尔玛,中国人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然后我在给妈妈的电话里号啕大哭,泪如雨下。塞尔玛一直看着我,然后递给我一块毛巾,我看都不看她。
她叫我,她跟我说对不起,她说她误会了,中国人很优秀。我看着她撅着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止住了哭,但我还是拒绝了她的拥抱。我说,请叫我乔安娜,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听她用我的母语把我的名字叫成愚小猪。然后我破涕为笑。
那个晚上,塞尔玛破天荒让我下了厨房,她尝了我煮的面之后,赞不绝口。她说以后准许我下厨房,可以开灯。她的笑让我如沐春风,以为今后的日子可以和平相处了。
可是第二天,我在浴室里多待了一会儿,她又来敲门。
我郁闷极了,一个人跑出去。附近的圣坦尼斯拉广场天空蔚蓝,一切都保留着中世纪的风格。教堂里做弥撒时悠远的钟声,天空飞过的鸟群,带给人无与伦比的宁静。
可就在我回家的时候,被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挂倒了。我的腿疼极了,我挣扎着爬起来,却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就拔通了塞尔玛的电话。有那么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想她也许不会理我。可是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塞尔玛急急赶来的身影。
羞愧于自己的自私和小心眼,躺在病床上的我难受极了。虽然只是骨折,可是我没有办医疗保险,这在法国是要付一笔极其昂贵的医药费的。坐在旁边的学姐一直在安慰我,说医药费没关系,大家会想办法的。
我问她,塞尔玛呢?
她摇摇头,笑着问我,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可是关键时候,还是她把我送到医院的呀。
出院手续是学姐给我办的。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的时候,她却说要带我去广场见一个人。
春光明媚的圣坦尼斯拉,阳光正好,生命正好。我突然看见空旷的广场那一边,塞尔玛穿着鲜红色的衣服在跳舞。她的身后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录音机,而她的面前,是一沓零钞和一张纸牌,纸牌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帮帮我的中国女儿。
霎时,我的灵魂被击中了。学姐轻轻地告诉我,出院手续其实是塞尔玛帮我办的。她一直严厉地要求她身边的孩子,而正是由于她严厉的教育和在生活上的一丝不苟,她的三个孩子一个已经是巴黎市的高级法官,另外两个都是议员,深受市民爱戴。
难怪她只要我那么低的房租,难怪她要我把这儿当家,难怪她会在关键的时刻为我筹钱,原来她一直是以法兰西的习惯来要求我,原来她真的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对待。
塞尔玛,我朝她飞奔过去。我要和她来一个深深的拥抱。
难怪她只要我那么低的房租,难怪她要我把这儿当家,难怪她会在关键的时刻为我筹钱,原来她一直是以法兰西的习惯来要求我。原来她真的是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