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艰难中一天天过去了，日历已经翻到了1962年农历四月十三。这是一个让如仙深刻铭记的日子。她要带着孩子从庞家堡回老家了，这次回去就再也不回庞家堡了。铁路上的职工家属全部下放回家，一些工人不愿意跟家人分开，也跟着家属回农村“支援农业第一线”了。米寿昌就是其中一个，他告别多年的工人生活，要回家做一个地地道道的社员了！
如仙看着庞家堡远处的山，看着越来越不景气的龙烟铁矿，看着火车站后面的两排职工宿舍，看着小火车站前的铁轨，看着火车站后面的土岸，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不是留恋这里北风呼啸漫天尘沙的环境和清苦艰难忍辱负重的生活，而是这里的一切对她刺激太深了，让她想起在这里度过的朝朝暮暮和自己一波三折的命运，想起未来不能名状的生活和家乡人们看她的目光，想起眼前大小四个孩子的将来和被她丢在老家的大女儿。巧巧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如仙有种预感，米寿昌肯定不会善待巧巧的。
“娘，小火车来了，快走吧！”米士超着急地拽了拽娘的衣襟。米士超要7岁了，长高了很多，但是瘦得像根小麻杆似的。眼睛尤为显得大，不过挺有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挺兴奋。坐火车让小孩子们兴奋不已。二儿子米士冲4岁了，看见了小火车，根本不管别人，自己颠颠地就向火车跑去。女儿米彩霞身子还是那么单薄，正拎着个大包袱用眼光催着娘，提醒娘快一点，别误了车。因为现在小火车每天只有一趟，晚了就只能拖到明天走了。快一岁的小儿子米士健在如仙的怀里也一个劲儿地向火车指，孩子还不怎么会说话，但是他每天听到小火车“呜呜”进站的声音，都要让人带着去。看火车、捡煤渣已经是孩子们生活的一个部分。只要天气好，几乎米彩霞都会带弟弟妹妹出来捡煤渣、看火车。孩子们已经太习惯火车道旁边玩耍，他们对火车轰隆隆地经过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他们盼着哪一天自己也能坐上小火车到外面看看，这里的荒山，这里的土岸、这里的烈风、这里的暴雪，他们都看腻了。今天愿望终于要实现了，几个孩子都超乎寻常的激动。
“还磨蹭什么！”米寿昌吼了如仙一句，背着行礼卷大步向前走去。
“大妹子，你们回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了，以后孩子们长大了结婚的时候别忘了捎个信儿！”老张大哥两只手分别拎着两个大包袱，帮着如仙家送到火车上去。
如仙一家是较早离开庞家堡车站的，邻居们都来送行了。虽然米寿昌脾气不好，但是如仙在这里的这些年没有人不说好的，都舍不得如仙回老家。
“你们这回走了，就再也没机会见面了。”老张媳妇难过地说。
“是哇。”如仙也很感慨。
马三和他的大儿子山子也都帮着拎包袱。平常看如仙家没什么东西，但这一回老家却显得挺多。光孩子吃穿用的就两个大包袱，加上被褥，以及能拿走锅碗瓢盆等又是三个大行李。
******的二山跟米士超同岁，每天都在一起，这不，也正跟着米士超向火车站跑。他很羡慕米士超能坐小火车了，只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二山，你——跑那么快干吗？当心别摔着！”马三叫着二儿子。
二山似乎没听见，也跟着米士超要上小火车，而且说什么也非要上去。这里的孩子都熟悉火车，但真正自己坐过火车的没有几个，都愿意感受感受坐火车的乐趣。
二山的哥哥山子跑上前拽住二山的胳膊，使劲才把二山拉住了。
二山哇哇地哭起来。
“咱们过几天也就坐火车了！”山子没有骗弟弟，他们很快也要回老家去了。
老张媳妇在如仙一家人登上小火车的一刹那，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这几年她没少见如仙挨打，她和丈夫老张没少给如仙两口子劝架。而如仙心灵手巧，也没少帮助他们做衣服被褥缝缝补补的，两家人关系非常近。这样一离别怎么可能不难受呢。她再想想如仙，可怜这个红颜薄命的人，这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罪等着受呢，如仙的善良在米寿昌那里已经成了软柿子。老张媳妇心肠很善良，看到如仙要走了，竟然哭了出来。
再看如仙，眼圈早就红红的了，她对老张嫂子也依依不舍。
如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左手抱着米士健，空出右手来示意大家回去吧。
米士超和米士冲上了小火车后，快速地跑到小火车窗户那里，向外探头张望，脸上喜滋滋的，坐火车的兴奋压过了离别的悲伤，也可能是男孩子的原因，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难过。米士健在娘的臂弯里头朝着后面，好奇地看着大人们摆手。米彩霞一直乖巧地跟在娘后面，她的左脚因为略微显一点点跛，速度慢些，所以就落在后面。
米寿昌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16岁离开老家，后来来到庞家堡，从此就在这里干下来，一晃就是十六七年，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米寿昌心里明白，他永远要离开这里了。
小火车启动了，如仙一家人透过车窗跟送行的邻居们挥手告别，他们要永远告别这里的生活。
经过了四天的旅途颠簸，如仙一家终于在四月十七下午回到了红崖村。
如仙环顾着这个阔别了好长时间的家，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家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厚厚的尘土更增添了苍凉之感外，依然是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的。
这是在如仙预料之中的。小叔子米寿福在五年前娶了媳妇搬出去另住了，这个院子只剩下公爹米森林一个人。一个老头子连饭都东家凑合一顿西家凑合一顿，家里是怎样一个乱摊子就可想而知了。
如仙把睡着的小儿子安顿好后，就赶紧收拾屋子，否则晚上一家人睡觉都成问题。她本来想让米寿昌搭一把手，可是，还没有等她开口，就见米寿昌往院子外面走去了。如仙知道指望米寿昌干活那太难了！
米士超和米士冲刚回到家，到处都新鲜，没有几分钟就跟邻居家闻讯跑过来孩子玩上了。只有米彩霞乖巧地帮着娘扫地、打水……小彩霞的腿一颠一颠的，让人看了很是心疼。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如仙收拾完屋子，还在收拾院子，米寿昌和公爹米森林一前一后回来了！
如仙看见公爹米森林似乎又老了很多，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像是几个礼拜没有洗了，也不知道他到哪家唠嗑打发了一下午时光。但肯定不是到老二家，老二米寿福的媳妇既精明又能说会道，非常会算计，表面上说得好听，但实际上吃亏让人的事从来不干。结婚五年从来没有给公爹干过什么活儿不说，公爹到她家吃饭时还会给他脸色看。米寿福被老婆哄得高兴，也就听媳妇的，渐渐地对他爹也不热情了。自从老二娶了媳妇后，米森林越来越觉得老大媳妇如仙人好了。米寿昌一家子从张家口回来，米森林是最高兴的，他不愁没人照应了。
“你们回来得挺及时，天气挺闷的，没准儿今天要下大雨！”米森林说。他似乎是跟米寿昌说话，又似乎是说给如仙听。
如仙用眼扫视了一下天空。果然，西面天上的云层已经积得厚厚的，估计一场大雨就快来临了。她非常庆幸一家子平平安安回到了家，没有被淋到路上。
“爹，您回来啦！我们回来时您不在家，就先收拾屋子了，还没做饭，您饿不饿？我马上去做饭！”实际上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到做晚饭的时候，如仙估计公爹饥一顿饱一顿没有按点吃饭，便一边跟公爹打招呼，一边向厨房走去。
“不着急，我中午在三年家吃饭了，不饿。你娘最近身体有些不好，趁时间还早，你回娘家看看吧。你娘家人知道了你们从张家口回来，会高兴的。”公爹说。
如仙很意外。
米寿昌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家里变了个样，干干净净的，可能是高兴，并没有阻拦如仙回娘家。
听说娘身体不好，如仙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抱起炕上睡着的小儿子米士健就要往娘家走。她这一抱，米士健醒了，哇哇哭起来。如仙一边哄儿子一边走出了屋子门。
“娘，我也去。”帮着收拾院子的彩霞见娘要回姥娘家说。
“士超、士冲，跟娘回姥娘家吗！”如仙在街口叫上跟几个小孩玩得正高兴两个儿子。
“娘，等等我！”米士冲见娘急匆匆抱着弟弟往外走，着急地喊。
如仙放慢了脚步。
米彩霞已经背起了二弟米士冲，大弟米士超则在后面跑了上来。
如仙还没有走到大碾盘，老远就看到几个妇女正在那里的树荫下搓绳子纳鞋底，边说边笑。她们见到如仙回来了，纷纷站起来打招呼。
如仙见到老熟人也打心底里高兴，但是那种客客气气的寒暄让她有点不自在。或许是自己太多心吧，如仙想。
如仙嘴上打着招呼脚上没有停留径直往娘家走。
米士超一眼看见大水塘，似乎是想起了庞家堡的浅子沟，他高兴地向塘边奔去，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向水塘溅水泡，小石子在水面上溅起几圈涟漪，不见了。老二米士冲也高兴地从姐姐背上下来，往塘边走，还坚持要下到水里玩。姐姐米彩霞死死地抓住弟弟，惟恐弟弟不小心掉到水塘里去。
知道孩子们浪荡，贪玩。不过有彩霞看着两个弟弟，如仙很放心，她嘱咐彩霞一句“看好弟弟”，就抱着小儿子米士健先回到娘家。
“娘，您怎么病成这样了？”如仙一进到屋里，看见娘盖着被子躺在炕上，脸黄得怕人，不禁惊骇地叫出来。
如仙娘慢慢睁开眼睛，似乎不相信女儿真的能回来。她做梦都在想的女儿居然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闺女，是你回来了吗？”如仙娘把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吃力地想拉如仙的手，手却碰到了米士健的小脚。
去年就有风声说米寿昌他们那儿要下放家属，但一直没见如仙带着孩子回来。如仙娘以为如仙她们不会回来了。说实话，她也不想如仙和孩子回来。米寿昌当工人挣工资再少，总比回到家里挨饿强吧。
“仙儿，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呀？”如仙娘太意外了。
如仙娘哪里知道庞家堡的日子一样不好过。
“下放家属，我们都让回来了。他也不干了，跟着我们回来了。”如仙说。
“是吗？”如仙娘挣扎着坐起来。
如仙娘最近病很厉害，肚子浮肿得像个大皮球似的，还经常吐血。她一直担心自己哪天有个三长两短连闺女的面也见不到就走了。今天闺女突然回来，让她喜极而泣了。
“哇……”米士健吓哭了。
“娘，别这样。你看，孩子吓哭了！”如仙一边劝说着娘，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米士健哄他别哭。
“二小子吧，我还没见过呢！”如仙娘问。
如仙这次从五九年走后，就没有回来过，四年了。如仙娘还不知道如仙又添了米士冲、米士健两个儿子，现在怀里抱着的小儿子。
“这是三小子。彩霞和两个大小子在门口玩儿还没进来呢！”如仙知道娘误会了。
如仙娘明白了，如仙跟米寿昌生四个孩子了。她仔细看看如仙怀里的孩子，嗔怪地说：“你呀，几个孩子还不把你拖累死呀！”
如仙的脸红了。米寿昌的欲望强得很，她得无条件去满足。一旦怀上了孩子就只能生下来。她有什么办法呢。
“先别说我了。娘，你哪里不舒服了，怎么病成这样了？”在如仙的印象中，娘被四叔打断腿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脸色难看过。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肚子越来越大，胃一直不好受，身上总觉得没劲儿。”如仙娘怕如仙担心，轻描淡写地说。
但如仙看得出来，娘病得挺重，全身都浮肿了。
如仙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没事，死不了。”如仙娘说着，眼圈也红了。
“娘！”彩霞领着两个弟弟进到屋里。
如仙让三个孩子到炕前，让姥娘好好看看。
这时娘背靠着东墙坐着，被子盖在胸前。米士健正坐在炕西头玩一个竹编的笸箩。
“士超和彩霞都长高了，小的是二小子吧。”米士冲没有见过姥娘，直往如仙身后躲。
“快叫姥娘，娘不是以前总跟你们提姥娘吗？她就是姥娘呀！”如仙拉住米士冲。
“姥娘！”彩霞轻轻地叫了一声姥娘。她最大，还记得姥娘。
米士超对姥娘觉得陌生，没有叫。米士冲第一次见姥娘，也没开口。
“都是老倔，随米家人的脾气！”如仙娘说了一句，但并没有生气。
米士健在屋里玩了一会儿，就闹着要走。米士冲也非出去。如仙没办法，站起身来，不得已想和娘告辞。
“今天星期六，巧巧要回来。你等她回来了再走吧？”如仙娘对如仙说。
想到巧巧，如仙的歉疚又涌上心头。她亏欠这个孩子的太多了。可是，巧巧从卧牛县中学放学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如仙有点儿为难，一则两个小儿子闹着不在屋里玩，二来米家还等着她回去做晚饭。所以，她显出一丝迟疑。
如仙娘看出如仙为难，怕她回去晚了米寿昌发脾气，就改口说，“你们走吧，如果巧巧回来早，我让她找你去！”
如仙多想再陪着娘待一会儿，况且舅舅到大队里去了还没回来，弟弟如衡送弟媳妇和孩子回娘家了，也没有见着面。但是孩子刚回来认生，总是闹，加上天快黑了，她也只好先回米家。她想先回米家做好饭，侍候一家子吃了晚饭，孩子们都睡着了，再自己一个人回娘家来歇一会儿，好歹两家房子离得不很远。
如仙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米家。
晚饭后，孩子们都睡了觉，米寿昌却不愿意让她再出门，说她已经回娘家一趟了，又没什么紧急的事，什么话不可以留到明天说？黑灯瞎火瞎跑什么？以后又不走了，哪天不可以说话？
如仙心里想说还没有见到巧巧，可她知道要说出来肯定会招来一顿臭骂。为了避免生气打架，加上外面起风了，眼看要下雨，如仙就没有再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