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回来了！”巧巧正在南院给毛驴添干草，听见外面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就兴奋地叫起来。果然话音未落，如仙就跨进了南院。
今天是如仙再婚的第三天，是当地婚俗中“回门”的日子。
巧巧已经整两天没有见过娘了，迫不急待地扑了上去。
如仙一下子把巧巧搂进怀里，像是几百年没见面了似的，那样迫切和激动。巧巧被娘搂得太紧了，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感觉娘真是不一样了，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娘结了婚，没有丝毫快乐的神情，反倒添了几分恐惧和忧郁。只是看见巧巧后，嘴角才露出一丝笑容来。娘的神色变化全被细心的巧巧看在眼里。
巧巧努力地从娘怀里抬起头，想看看娘的脸，碰巧有滴热乎乎的水珠掉到她脸上——当然不是水珠，是泪珠，不知为什么，娘又掉泪了。
肯定是娘太想自己了，自己以前错怪娘了。想到这些，几天来积攒在巧巧心里的对娘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娘的百般依恋。
“我听话，你别离开我了。”巧巧央求着娘，觉得是自己哪儿做得不对，才让娘跟人家走的。
如仙破涕为笑。孩子太单纯了，她那么小的年纪，怎么能够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如仙擦了擦眼泪，领着孩子进屋去。她不想让家里人看到她刚结婚就掉眼泪。
“天还没那么冷，你戴个围巾干什么？”姥娘一眼就看出了娘的异常。
“不愿让人看见。”如仙有些闪烁其辞。她一直都不想见外人，家里人是都知道的。
姥娘紧接着问起米寿昌来，问为什么婚后“回门”女婿没来。
娘只说了句“他战友到家里来了，他说把战友打发走了就来。”就不再吭声了。
娘进了屋子也不摘下围巾，姥娘疑心就更大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娘的声音有些发软，说完后侧过脸去。姥娘趁娘不注意一把摘下了娘头上的围巾。
娘的额头上露出一个很大的血印子。
姥娘和巧巧都惊呆了。娘则“哇”地一声捂着脸哭出声来，身子都有些颤抖。
这时，姥娘缓了缓神儿，对一旁差点也吓哭的巧巧说“你去村东地里叫你舅姥爷他们去吧，今天叫他们早点儿回来吃饭。”
巧巧有些不情愿地出了家门。她想知道娘到底怎么了，但明显，姥娘故意要把她支开，是什么话不适合小孩子听吗？
当巧巧从村东地里叫了舅姥爷和舅舅回到家，姥娘已经把饭做好摆在桌上了。巧巧到院子里洗手的时候，不知道姥娘跟舅姥爷嘀咕了几句什么。巧巧回到屋里时，就已经开饭了。
饭桌上巧巧并没有听到大人们谈论娘的事，而是只谈了几句地里庄稼的闲事，就都不说话了。娘一句话也没说，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饭碗。
巧巧好生奇怪，娘的事怎么没人提了？到底娘的伤是怎样弄的呢？巧巧不敢问姥娘，更不敢问娘，憋在心里痒痒的。
眼看日头偏西了，始终没见米寿昌到家里来。
“如仙，你们走吧，太阳要下山了，回去天黑了婆家会埋怨的。”姥娘说，眼里露出一种很顾虑的神情。
“嗯。”娘轻轻地应了一声，把巧巧的两身衣服收拾进一个小包袱里。
“你又要走吗？把我也带去吗？”巧巧见状，连着问了两句。
“嗯。”娘又只是应了一声。
巧巧一下子矛盾起来：她不想去，那个把娘的头弄破的陌生地方让她害怕；她又想去，她不想离开娘，因为这两天没有娘在身边，她想娘快想疯了。巧巧正犹豫，目光一下子撞上娘没有商量余地的眼神，巧巧立刻就明白了，娘今天回来就是要把她带走的。
巧巧已经认识米寿昌家了，因为前天她曾跑去偷偷地观望了大半个上午。但是，现在的她却觉得对米寿昌家太陌生了——他家的人，他家的物，他家的气氛，对巧巧而言，都是那样生疏。
巧巧刚跟着娘踏进“新房”门，就看见炕上仰面躺着一个人，呼噜呼噜打着酣，睡得正香。满屋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酒气。
巧巧不由自主地躲在了娘的身后。
如仙拍了拍巧巧，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在给她壮胆儿，然后轻轻地走到墙角的小柜子边，掀开盖子，把巧巧的衣服放进去。
这时炕上的人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
“你回来啦？啥时候了？”听到动静，炕上的人粗声粗气地问，但他一直躺着没有起来。
“天快黑了。”娘淡淡地说。
“呀！这一觉还睡得挺长。老战友来了，不喝几杯不合适，一喝就喝多了，早他妈忘了去你们家了。”炕上的人懒懒散散地坐了起来。
只见他平头，方脸，小眼睛，大嘴巴。脸上的肉很厚实，耳朵有点大，左耳后有一个疤。眼睛乜斜着，说话不停地吹着酒气。身材不高，穿着一身黑衣服。上身敞着怀，露着胸前黑乎乎的毛。
“这就是娘嫁的男人？他就是米寿昌？”巧巧不可思议地想，怎么娘会嫁给这样的人？实在是天上地下，与娘不般配。
这时，米寿昌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巧巧。
“呀，这就是闺女吧。来，过来，让爹看看。咱这刚结婚就当爹，真他妈省事！”米寿昌骂骂咧咧地说。
这时有个苍老的声音院子里传过来：“昌儿，你可醒啦，你这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媳妇回门都没去成，你说你能干些什么事？睡得像死猪似的，叫几遍都叫不醒，整睡了一天，你呀你……你快过来一下。”
巧巧转身看说话的人，一个稍微有些驼背的老头儿正站在院子中间冲着这边的窗户喊。
“真麻烦。”米寿昌一边嘟囔着一边慢腾腾起身出去了。
巧巧环视着屋子，屋子空荡荡的，跟她见过的新房相差太远，除了两个扎眼的“喜”字，基本没有新房的意味。屋内弥漫着刺鼻的酒味，让人感觉有些恶心。再想起米寿昌奸邪的样子，巧巧心里很是发毛，浑身发颤。
“娘，我要回家，我不住这儿。”巧巧怯怯地说。
“可我现在不能回你姥娘家住了，你要住姥娘家就不能跟我在一起。”如仙显得很为难。
“我怕他，我不愿待在这儿。”巧巧也很为难地小声说。
“要不这样，今天太晚了，晚上你住下来，就住一宿，明天再送你回姥娘家住。等他回张家口上班了，我再接你过来住。”
好不容易巧巧才被哄下来，答应晚上留下来。天黑了，巧巧自己也觉得走夜路害怕。娘今天是不能再回姥娘家的。娘说这是风俗。巧巧不知道为什么风俗就能管得着娘回不回家。
米寿昌进屋里来了，手里拿着个鸡蛋，脸上竟然有几分笑容。
“来，闺女，叫个‘爹’，叫爹给你吃个鸡蛋。”米寿昌站在门口对巧巧说。
巧巧没有开口，站在炕边一动不动。
“嗯？你没听见呀？我现在是你爹了，你叫个‘爹’，给你个鸡蛋吃，咱也不能白当‘爹’，不是？”米寿昌有些嬉皮笑脸的样子。
巧巧把嘴闭得更紧了，心里可不承认自己有个这样的爹！
“你耳朵聋呀？是不是？”米寿昌说了两遍，巧巧都没吱声，便有些恼火了，上来就揪巧巧的耳朵。
“哎哟！”巧巧疼得叫出声来。
正忙着铺炕的如仙惊谔地去拉米寿昌的手，想保护孩子。
“你干什么呀，刚见孩子就发火，以后怎么让孩子和你相处呀？”
“什么******孩子？真******犟，连个‘爹’都不叫。”见如仙过来制止，米寿昌使劲拧了巧巧的耳朵一下，把手松开了。
巧巧疼得眼里有了泪花，努力控制着没有哭出声来。她对米寿昌怒目而视，一颗愤怒的种子就这样深深地埋进了一个七岁孩子的心。
“滚你妈的蛋吧！不知好歹，吃个蛋吧！”见巧巧的眼里满怀敌意，米寿昌扬手恶狠狠地把鸡蛋扔到院子的旮栏里去了。
如仙看到米寿昌的表情，不由得想起自己额头上的疤，顿时吓得拉起巧巧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巧巧，你现在就回姥娘家吧，我送你到大街上，明天我再去看你。”
还没等她们出了屋子，如仙就被米寿昌一把拽得松开了巧巧的手，然后重重地摔在屋子地上。
“你他妈怎么回事？我教孩子你还护着！”米寿昌一脸怒气，说话带着吐沫星子，瞪着如仙。
“巧巧，你自己快走吧！”如仙费劲地从地上向起爬，声音已经是哭腔了，她不愿意让孩子头一天来米家就遭什么不测。
“娘”，巧巧也哭了。她去扶娘，娘冲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管，快点儿走。巧巧看了娘一眼，狠狠心一跺脚，撒腿就跑，头都不敢回，心想：这是怎么一个魔鬼般的地方呀！在这里比走夜路还让她害怕几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