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浪漫青春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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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严志纲家开始盖房了。

真盖起房来,严志纲才知道盖房有多难。不是活儿有多复杂,而是家里没钱,缺这少那的,愁死人。即便是吃饭,都是大问题。家里找来十多个人帮忙盖房,总得管人家饭吧。虽然提前挨门挨户借了一些粮食,但是眼瞅着几顿饭之后粮食就剩不多了,可怎么办呢!

最让严志纲犯愁的还是房子用料短缺。他们准备了多半年,从山里拉回来一大堆石头,本以为富裕得很,然而墙没砌完就不多了。更发愁的是,墙垒起来了,房檐必须用的砖瓦还没有着落,房梁的木头还没有凑齐,如果让活儿停下来,不知道又拖到什么时间了。这可怎么办呢?

“纲儿,你看到哪儿能借借钱?”尤焕雯愁容满面地看着儿子。煤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的发髻上,能明显看见不少白头发。尤焕雯这些年跟左邻右舍借粮食次数太多了,街坊们也都穷,如果不是尤焕雯人好,经常帮助左邻右舍,估计这次家里盖房,她连帮忙吃的粮食也难凑上,哪里还有能力借钱买砖瓦和木头呀!

“让我想想。”严志纲一身疲惫,但是必须强打精神。爷爷老了,爹这大半辈子没管过家里的事,不擅长跟人交际,娘已经尽最大力了,弟弟妹妹们还小。家里遇上借钱这么怵头的事只能靠他了。

“我到河西去一趟。”严志纲说着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路上小心啊,天晚了。”尤焕雯追出门外,叮咛儿子。尤焕雯心疼大儿子,舍不得他大晚上走远路,但是不抓紧时间,也不行啊。

尤焕雯见大儿子走远,回到屋里琢磨第二天的饭。家里用着这么多人帮忙盖房,总得让人家吃饱饭啊。

后半夜的时候,尤焕雯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她刚从炕上坐起来,屋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了。

“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直接回学校睡觉了呢。怎么样了?”尤焕雯小声问。

“我找了高老师。他没有钱借给咱们,不过答应把家里一棵杨树卖给咱们,以后咱再给他钱。”

严志纲深一脚浅一脚连夜找到高雄飞家时,高雄飞惊讶得不得了,他听严志纲说明来意后,考虑了半天,最后答应把他家一棵杨树卖给严志纲应急,也算给了严志纲情面。

“太好了!”尤焕雯高兴极了。房子那根大梁终于有了着落,加上之前准备的几根旧木头,是不是木料差不多了?

屋内的炕上,爹和弟弟妹妹都睡得很沉。爹干了一天活儿,累了,鼾睡打得很响。弟弟妹妹都还小,睡得很香甜。

“你在炕上躺一会儿吧。”尤焕雯从炕上轻轻下来,把地方让给严志纲。

“你睡吧。娘!”严志纲说着话,眼睛就睁不开了。

“我没事!已经睡一觉了。你睡吧。”尤焕雯刚想把严志纲扶到炕上,发现他已经在椅子上歪斜着睡着了。他太累了,也太困了。

春天的夜里气温还很低,在椅子上睡时间长了还不病了?尤焕雯忙叫醒严志纲让他到炕上去睡。严志纲迷迷瞪瞪爬上炕,没一分钟就头向里和衣睡着了。

尤焕雯为严志纲脱掉鞋,又轻轻地给他盖好被子。之后给几个小的孩子一一掩了掩被子。炕上已经没有她睡觉的地方了,她在刚才严志纲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披着褂子静静地瞅着炕上的老少,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天还没有放亮,尤焕雯就开始张罗做早饭了。这么多人吃饭,虽然秋生媳妇、福生媳妇还有隔壁的二州子媳妇都来帮忙,也是够忙活的。尤焕雯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还得坚持着干。

终于,早饭做好了。

“志琴,你到新房子那儿叫干活儿的人回来吃饭吧,饭做好了。”尤焕雯吩咐着大女儿。

“嗯”严志琴把板凳摆好后,去叫干活儿的人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哗啦啦一大群人回来了,严家小院子一下子满了。有的人掸身上的土,有的人找脸盆洗手,有的人一边说着“饿了”一边坐在板凳上。尤焕雯赶忙给他们盛饭,递干粮。严志宪偷偷地拿了一个干粮,刚要往嘴里送,被尤焕雯看见后瞪了一眼,“放下去,干活儿的吃完了你再吃!”严志宪吓得乖乖地把干粮放了回去。其实他不怕娘训斥,而是怕爹揍他。

过了一会儿,帮忙干活儿的人都吃完了,严家人才开始吃饭。

严志宪和严志惠一听说可以吃饭了,憋了好久的饿劲儿终于释放出来,像是饿虎扑食一样围住了饭锅。“慢点儿,慢点儿,小祖宗们。”尤焕雯唯恐饭不多,再被孩子们撒了,连忙说。

尤焕雯等大家都盛了饭,再看看锅,已经见底了。

“怎么,没你的饭了,大嫂?”福生媳妇问。

“我不饿,这些天事多,觉不出饿来。”尤焕雯笑了笑说。

“你不吃饭怎么行?要不这半个饼子给你吧,你别嫌弃我咬过的。”福生媳妇说。

“别,你吃吧,让你帮着做饭,你还吃不饱饭哪儿行啊,你吃吧,我真不饿。”尤焕雯推辞着。

福生媳妇见大嫂执意不肯,也就罢了。

严志宪早吃完一碗稀饭,想盛第二碗,见锅比刷过的还干净,小嘴撅得大高,撂下碗跑出去了,他想到别人家再蹭点儿剩饭吃。

收拾完碗筷,打扫好院子后,时间不早了。尤焕雯又该为中午饭发愁了。中午饭不比早晨饭好对付。大家伙儿干了一上午活儿,总得吃得更饱些。瓮里的粮食已经不够做中午饭了,怎么办啊,到哪儿再去借粮食啊。

尤焕雯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把裤腰带往紧里再用劲儿系系。自己饿着没关系,大家不能饿着啊。她拿着舀米升子挨门挨户地再去借粮食。

“大妹子,你看我家盖房……”尤焕雯没有说完,严三喜媳妇就明白了,她知道尤焕雯拿着升子就是来借粮的。

“我说他大娘,你前天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今天又来了。我家粮食也不够,你不是不知道。”严三喜媳妇虽然没有说硬话,但是尤焕雯已经觉得很难堪了,她要是有一点儿办法,也不会厚着脸皮老是上门借粮啊。

“我也是问问,没事!那我再想办法。我没想到盖房子吃这么多。忙过这一阵子,你有什么活儿,还拿给我。”尤焕雯好言好语地对严三喜媳妇说。

尤焕雯接着又去了几家,情况都差不多,都没有借到粮食。眼看快到做午饭的时候了,还没借到粮食,她着急得快疯了。突然,她想起村西三姨家。尤焕雯的三姨守寡好多年了,跟儿子分着过,不知道能不能从她那儿借一些粮食?尤焕雯知道三姨的日子过得也清苦,可是她实在走投无路了,只能去碰碰运气。

可能是一直为借粮食发愁弄得没时间想自己,也可能是时间长了饿过了劲儿,尤焕雯现在反倒不觉得肚子饿了。她一路小跑到了三姨家,三姨正好在家。听尤焕雯说急等着米下锅,二话不说,把全部的大概十几斤粮食连布袋一起都塞到尤焕雯手里。

“你来巧了,前两天来我还没有。你金宝哥昨天刚送来的面,你拿去应急吧。”金宝是三姨唯一的儿子,娶了媳妇后,媳妇跟婆婆不合,分家另过了。金宝每次偷偷多拿点儿东西给他娘,都不敢让媳妇知道。

“少给我一些,够中午饭就行了。全让我拿走了,你吃什么啊?”尤焕雯不忍心都拿走。

“我还不了解你呀,不到迫不得已,怎么会跟我张口呢。拿去吧,我再找你金宝哥要,你金宝哥不会让我饿着。”三姨说着,催尤焕雯赶快回家,别耽误了做饭。

尤焕雯满含热泪,关键时候还是亲戚能帮上忙啊。

尤焕雯走出三姨的院子,回头跟三姨再见,因为着急回家脚没停下来,不小心一下子碰到什么。

“哎呀!”尤焕雯叫出来。她定睛去看,发现撞在一棵胳膊粗的枯树上,树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被刨掉。

“你没事吧!”三姨颠着小脚赶过来问。

“没事。”尤焕雯对三姨笑笑,摆摆手离开了。

尤焕雯赶回家,一刻不能耽误赶紧做饭。

虽然今天中午的饭晚了些,但是毕竟应付上了。等干活儿的人都吃完饭离开严家以后,尤焕雯则赶紧洗碗,就在她洗好最后一个碗要站起身时,不幸发生了——她晕倒了。

“娘!”严志琴见娘摔倒在地,惊叫起来。她的叫声把西屋的福生婶子吓了出来。严志宪也吓得赶紧出去叫人。

没一会儿,街坊四邻的婶子大娘都赶了过来。大家伙儿把尤焕雯抬到屋里炕上躺下,又掐人中又按摩的,过了好半天,尤焕雯才苏醒过来。

“大嫂,你饿晕了。吃点儿饭吧,铁打的不吃饭也顶不住啊。”福生媳妇说。“志琴,快喂你娘点儿饭。”

严志琴赶紧盛一碗山药面片汤,用勺子一口一口喂娘。多半碗饭下去后,尤焕雯煞白的脸才红润了一些。

天大黑了,严志纲跟三叔冬生才从河西高雄飞家把买下来的那棵树拉回家。太不容易了!树刨了将近一天,又大远从河西拉回来。两个人一到家,就累得坐在门口半天没起来。

檩条有了,还差砖。即便把砖的用量限制在最低,就房檐上用百八十块,那也没钱买,这怎么办呢?

“我明天去砖厂试试,看能不能赊账。”严志纲疲惫地说,他心里并没有底。

买砖可不像买树那么顺利,因为高雄飞毕竟看在以前同事的情面上没跟严志纲马上要钱。窑主可是说什么都不愿意赊账,唯恐严家三年五年都还不了帐,因为严家的穷是出了名的。不得已,严志纲跑了一趟又一趟,直到第五趟,他嘴皮子快磨破了,窑主听得也烦了,才勉强答应赊给严志纲300多块砖,条件是一个月内把钱还清。严志纲终于舒了一口气:有砖了,房子就能继续盖了。

因为来之不易,严志纲觉得每一块砖都很贵重,他唯恐浪费一块。垒砖时,他不时地嘱咐帮忙干活儿的人:“小心,别摔坏了。”

石头墙砌好了,房檐上的砖也垒上了,大梁、檩条都上了房顶,眼看房子主体快完工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严家又遇到了难题。因为小椽比较细,铺得密实一点儿,这样就差出了四根小椽!

别看四根小椽不多,但是搜遍整个严家,也找不出来了。

“要不就把小椽摆稀点儿?”有人出主意。

“那怎么行?咱家没钱,小椽本来就细,铺太稀用不上劲儿,以后房顶承不住,就危险了。”严志纲的爷爷第一个反对。

“那怎么办?”严志纲问。

“要是土改以前,咱家地里种了不少树,用一车小椽也不成问题。可是现在连根烧火棍也不好找啊。”爷爷叹着气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提那些有什么用!”三叔呛白爷爷说。

“喂,孩子娘,明天房顶上就该装小椽、铺苇席、上房泥了。你当家,你说该怎么办啊。”严春生一脸愁苦地跟媳妇尤焕雯讨主意。

尤焕雯一声不吭,她更犯愁啊。房子盖到现在,如果因为四根小椽盖不起来,太可惜啊。

现在谁家会卖树呢?再说家里也买不起啊!

尤焕雯用手敲着额头,冥思苦想。突然,她想起跟三姨借粮食后撞到的那棵枯树。那棵树已经死了,主人会不会便宜卖给他们呢?好像听三姨以前说过树是三姨婆家一个堂侄的,看在沾亲带故的情分上主家会赊账吗?

尤焕雯连夜又来到三姨家,打听枯树的事。

三姨把她堂侄找来,帮着尤焕雯说好话。

“能行吗?那树去年就死了,做小椽怕不结实。”尤焕雯三姨的堂侄说。

“用上总比不用强吧。我家连根烧火棍都找不着了!”尤焕雯的语气很迫切。

“那棵树最多也就做出两根小椽来,你还差两根呢?”三姨的堂侄对尤焕雯说。

“西面那两棵小树不也快死了吗?你就好心都给了他们吧。”三姨帮腔说。

“大娘,我本来想今年刨了这三棵树加固一下猪圈。现在您说情,我也不好驳您的面子。可这树算多算少怎么好意思呢?”三姨的堂侄跟三姨说,实际上是讲给尤焕雯听。

“大兄弟,我正盖房,着急用。树多少钱你说个数,先记上账。眼下我没钱,以后有了,保证一分不少马上给你送来。”尤焕雯急切地说。

“那就十五块钱吧,多了也显得不好。”三姨的堂侄说。

尤焕雯一听,钱要得真不少。十五块钱能买大半袋粮食,但是对方要出价来,她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好在不用着急付钱,能赊账已经不错了。

第二天一大早,严志纲带着两个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三姨堂侄家的三棵枯树刨了回来。砍掉多余的枝条、截出合适的长度、去掉外层的枯树皮……终于赶着把最后这四根小椽准备出来了,一点儿都没窝工。安装好小椽,紧接着就是铺苇席,垫炉渣,上房泥、踩房泥、打磨房顶……天黑的时候,房子的主体总算基本完工了。

严志纲舒了一口气:以后的活儿不用请这么多人帮忙了,吃饭负担就小了。至于门窗等活儿,家里人自己慢慢弄就行了。

“严志纲,新房盖好后,你可以把媳妇娶回来了!”帮忙盖房的二州子在房顶上冲着地上的严志纲大声喊。

“啊,嗯。”严志纲含糊地回答。

“你结婚别忘了还请我帮忙!”二州子又说。

“一定,一定!”严志纲虽然非常劳累,但心里乐滋滋的。

“严志纲,别光顾说话了,把刮板递给我。”严新彪在房顶上喊严志纲。

“好的。”严志纲忙跑去拿刮板。

今天上房顶,家里请来帮忙的人最多。严志纲一会儿照顾这儿,一会儿照顾那儿,一刻也不得闲。

天大黑了,房顶的活儿收工了。严志纲领着二十多个帮忙的回家吃饭。

一大群人回到家,饭菜都摆好了。尽管严志纲知道娘为了这顿饭又借了好多家,甚至还出村借粮了,但是他没想到饭菜还是不充裕。

眼瞅着饭菜很快就下去了,比用了魔法还快。严志纲心里起急,怕不够人们吃。也难怪,吃饭的人多啊!今天的活儿又最重,人们都饿了。

严志宪看着帮忙的大口大口地吃,偷偷地在一边直咽唾沫。

尤焕雯一边给人们盛饭,一边不停地说:“不好意思,家里没有什么好饭菜招待大家,大家一定要吃饱啊。”

“没事,谁家都一样,能吃饱就行。”二州子不介意地说。对于他,吃过三碗饭后,才会觉得肚里有点儿东西了。

人们吃饭的速度都很快,有说有笑吃得比往常还多。没过多大一会儿工夫,锅就见底了,还好,他们都吃饱了。

人们吃完饭,陆陆续续回家去了。

尤焕雯和严志纲开始收拾饭桌,洗刷碗筷。严志宪、严志惠则奔向大锅。

“娘,他们吃的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吃什么啊?”严志宪大声嚷出来。

“我要吃饭!”严志惠也喊。

尤焕雯的眼泪噼里啪啦落在正刷碗的手背上。

“娘!”严志纲喊了一声,意思是“娘,你别哭啊。”

“家里还有粮食吗?能再做一点儿饭么?”严志纲低声问娘。

“一粒米一口面也找不出来了!”尤焕雯的话几乎要淹没在哭声里了。

严志纲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不问也猜得出,娘把今天借来的所有粮食都用上了,才刚刚够帮忙的吃。他们吃完,家里的人,一口饭也没有了!

本来严志宪和严志惠吵着要吃饭,可是看见娘哭了,爹铁青着脸,两个孩子都不敢吵了。

严家一家人老老少少干坐在屋子里,看着锅里碗里都空空的,谁都不说话。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每个人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严志宪空咽着唾沫,两条眉毛几乎拧到一起。他站着僵了半天,倒在炕上使起牛儿来。

爹干活儿累了,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后,饿着肚子歪斜在炕上躺下了。

爷爷坐在炕沿上吧嗒着抽着烟管,什么话也不说。

三叔冬生失望地出去了。

严志琴已经懂事了,在炕上哄着妹妹严志惠玩,分散注意力,好忘掉饿的滋味。

严志纲眯着眼靠着墙坐,似乎在打盹。又累又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但他是长门长子,他最没有理由抱怨。不但没有理由,还要心里亏欠。

尤焕雯含着泪忙碌着。家里一口饭也没有!她看着老的少的都饿肚子,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啊。她当然也饿,但要忍着干完活。她一种亏欠的态度,让人觉得家里没饭吃都是她的错似的。

这是怎样的一个悲惨场景哟!

后来,这个场景——全家没有一口饭吃的场景,在严志纲脑海中整整存留了一辈子。